張曼娟近年的作品大量討論中年的自我認同和照顧者議題。
當同世代的有些女性公眾人物不是整型整成塑膠人,或是因各種新聞被炎上,已經62歲的張曼娟還是一貫優雅。這不代表歲月忘了她,攝影師拍照時,要求張曼娟從檯階往下跳,她的助理開玩笑說,「都要領敬老卡的人,還要這樣跳嗎?」張曼娟笑回,「還有三年啊!」
前幾日,她才剛辦完新書發表會,她立志要當「新一輩」的老人,不傳長輩圖,反而在臉書上貼了她當天穿的衣服購買連結(她強調非業配團購)。張曼娟近年的散文作品從《我輩中人》、《以我之名》到最新的《自成一派》,大量集中在討論中年人的自我認同和照顧者的二大主題。優雅仙氣的曼娟老師一下入世成了「俗女」。
張曼娟從檯階往下跳,她助理開玩笑說:「都要領敬老卡的人,還要這樣跳嗎?」張曼娟笑回,「還有三年啊!」(跳)
▌直球對決沒有再「回來」的父母
老,大概是世間俗事裡,最難迴避又惱人的事。張曼娟以直球對決的方式,從照顧父母的經驗出發,省視自我的中年歲月。2015年某日,張曼娟的父母出門後就沒再真正的「回來」了。一向健康的父親突然患了思覺失調症,性情大變。一年半後,母親開始失智,張曼娟和一名外籍看護一起承擔所有的照顧工作。
原本待她溫暖的父親變得性情爆烈,「我原以為,老是身體會慢慢衰弱,但我爸不是,他愈活身體愈好,動不動就發脾氣。」父親有陣子拉著外看成天在外亂闖,有一次還買了數十盆花回家,把陽台和餐桌都塞滿了。問他怎麼買這麼多花?他理直氣狀回道,「我就喜歡花,不行嗎?」再多問幾句,他不高興拍桌,「我以後要去住養老院,一次要買二百盆花!」
母親則是往另一個方向發展,時而不認得人,時而記憶混亂。最難熬的是有次父親住院,母親一夜醒來四次,穿戴整齊要到醫院探病,一個晚上折騰下來,張曼娟和外看都無法成眠。
父母的老化是一夕之間的事,照顧者回頭看見自己也不再年輕。為何在照顧父母之後,才大談「做自己」?做自己不是應該早點來,我輩中人遭各種問題夾殺,豈不更難做自己?
「人總有失能的時候,但現在有很多好的輔具可以改善這些問題,為什麼不用呢?」張曼娟認為,優雅老去的第一步就是正視自己的老化。
▌唯有自己被好好善待,才能優雅老去
張曼娟認為,從父母的老可以看到那一代人的集體壓抑,她的父母逃難來台後,忙於生計,所謂的「自己」並沒有好好被善待。父親是情報員,曾經進入香港從事敵後工作,那是一個高壓而神祕的世界,父親甚少提起。直到年老,患了思覺失調症後,過去聞所未聞的恐怖記憶傾洩而出,「如果你一直是壓抑自己、都在迎合他人,為他人犧牲,老了之後,就會變成一位怨天尤人的老人。會覺得這個世界都對不起你,這是因為你一直沒有好好做自己。」
上一輩還沒看清自己的模樣就老了,沒有任何準備就失能。那不是張曼娟要的老後狀態。唯有自己被好好善待,才能優雅老去,尤其成為照顧者之後,「你還是要盡量在有限度的空間裡做自己,否則一直吞忍, 無法消化長照期間的各種負面情緒。」
例如,疫後開放國界,張曼娟決定和朋友去趟釜山。父親不安感發作,吃飯時垮著一張臉,時時唉嘆「我就是老了,不中用了」、「老了真的很可悲」。張曼娟說,「以前,我知道爸爸不高興,理解他的不安,我就不會出門。但現在我不會了。」她告訴爸爸,「阿妮會好好照顧你不用擔心,我去幾天就回來了。」抵達釜山後,「晚上我打電話問外看,爺爺怎麼樣?她說,爺爺吃得很多,心情很好。」
張曼娟從照顧父母的經驗出發,省視自我的中年歲月。
▌把長照當成對父母漫長的告別
這種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限於對父母,一日張曼娟去洗頭,洗頭小妹不慎把肥皂水一直灌進她的耳朵,她好意提醒,「麻煩小心,肥皂水一直進到耳朵裡了。」洗頭小妹回道,「喔,你不喜歡耳朵進水嗎?」張曼娟也直來直往,「有人喜歡耳朵進水的嗎?」
她在書裡提及這段經歷,解釋人到中年,不必浪費精力在那些不用心的人身上,不必太在意他人目光。這也是她從照顧者的生活裡,醒悟到了現下生活,「並不是世界虧待了我們,而是我們苛薄了自己。」
唯有堅強的自我才能面對照顧者的生涯。面對父母的老化,一位是爆烈言語傷人,一位是記憶消散、把她錯當成姐姐。問張曼娟,你的父母不再是你的父母,而是長得像你父母的陌生人了,如何告訴自己這樣的照護還有意義?
「我從小跟父母感情很好,爸爸對我做過很多至今想來還是溫馨的事,他們對我好的時刻還是很多,我會記住這些好事,去對抗那些不愉快的事。」她感謝父母給她一個充滿愛的成長經驗,好讓她有勇氣面對現況。她把這趟長照歲月當成對父母漫長的告別,「這是上天對我的恩賜,如果父母驟然離世,我一定無法承受。」
張曼娟說,人到中年,不必浪費精力在那些不用心的人身上,
▌住不住機構,跟子女孝不孝順無關
即便父親時常喊著要去住安養機構,她十分明白,「我爸有很深的不安感,他很怕我和媽媽把他送去機構,卻每次用這樣的情緒勒索。」直到有天,張曼娟被勒索到受不了,回他,「好啊,我就送你去住。」父親反而嚇住了,此後不再提。
話雖如此,張曼娟並不反對安養機構,「像我這樣不婚的人,最後一定也是住機構,住不住機構,跟子女孝不孝順無關,每個家庭的狀況不同,我也不知道能照顧到父母到什麼時候,當我有天照顧不了、病了,也只能送機構了。」
老有不同的樣子,安養也不是只有一種選擇。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你要跟小孩談,你的老後想過什麼日子。」張曼娟說,有讀者讀了她的文章,深受感動,回家跟小孩們說「媽媽以後老了如果造成你們的困擾,先跟你們說對不起」。
張曼娟板起了臉,「說對不起是不夠的,你要跟小孩講,如果你有天失能了,你要不要住機構、要怎麼處理不會造成大家的困擾。」
我們都可以想想,自己的老後想過什麼日子。
▌優雅老去的第一步:正視自己的老化
談及各種長照與老化的故事。難道老只能尿布味、失能、失憶這種不堪的境地嗎?「有人因為自尊不願穿紙尿褲,但滿身尿難道就比較有自尊嗎?很多人不認老,寧願拿雨傘走路也不願用枴杖走路…...,人總有失能的時候,但現在有很多好的輔具可以改善這些問題,為什麼不用呢?」張曼娟認為,優雅老去的第一步就是正視自己的老化。
老也要接受新事物,不再事事以自己為中心。
即便老得優雅,還是無法保證不會「孤獨死」或「孤獨老」。張曼娟想得透徹,「很多人說孤獨死很淒慘,我覺得比較淒慘的是鄰居,會聞到臭味,房價搞不好會受影響。」所有人都是一人走向死亡,不管你是不是在親友環繞下告別,假若真的孤獨死了,她唯一感到抱歉的是對鄰居,「死在這裡,造成你的困擾,真是不好意思。」
張曼娟談死出乎意料帶著黑色幽默的趣味。至於「孤獨老」,她也想過了,「我期待自己可以工作到最後一刻,我喜歡接觸人群,就算沒人找我上課,沒關係,我可以去跟小朋友說故事。」一輩子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有辦法以自在的方式老去,而當「變老」是一件自在的事,死也就不足為懼了。
張曼娟:「一輩子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有辦法以自在的方式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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