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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吳曉樂/把麥克風交給移工,我們會聽到截然不同的故事──讀《移工怎麼都在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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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我對這本書「動了感情」的時間非常明確:最初的作者說明。江婉琦說,她會視情形使用「外勞」這個名詞,她深諳這個名詞會引起一定的疑慮,但她後續交出個人的體悟,「語言是為了溝通、名詞總是中性的,重要的是說話的時候,心裡面想的是什麼」。某程度上,這句話讓我更加期待,也有些擔心,作者會怎麼從其他面向去展示,她心裡面想的是什麼?我很快地找到了切入點,江婉琦必然有好好跟這些人做朋友,這些移工跟她分享了好多日常。

江婉琦說,「當我們回到個人與日常,最後會發現,啊!那也是我。」我的確在書中找到不少「啊」的時刻。像是,移工們來到台灣,賺錢只是一個「方便」的說法,有許多部分,並不好跟陌生人啟齒。我立刻聯想到,去年十一月我跑到紐約廝混了兩個月,對於泛泛之交,我說出「取材」、「就是想躺平」,諸如此類,不需要用力去交代的理由,至於幾個很親密的朋友,我說的是更靠近內心,也更不直觀的的陳述,裡頭有我的迷惘,慾望,掙扎,追求跟失落,而移工們告訴江婉琦的故事,跟我並沒有太大的出入。

移工怎麼都在直播

移工怎麼都在直播


另一個讓我「啊」的篇幅,來自江婉琦側寫移工們如何定位台北車站。如果你要問台北車站的細節,「台北人」通常不是一個理想的選擇,對多數台北人來說,台北車站是一個點,他們會在搭火車、高鐵時經過這個「點」。但,對於我這個住在台中,多數案子在台北的創作者來說,台北車站是一個面,我甚至閉上眼睛就能告訴你每一家伴手禮店的絕對位置。我很常配合列車時間,太早就抵達台北,有時我會跑到二樓美食街公共區域找一張椅子;有時太懶,索性就坐在一樓大廳,看著人潮來去,時間差不多了再下去搭捷運。發呆的半小時,對我來說就是行程跟行程之間,一次珍貴的深呼吸。跟移工一樣,我也會迴避售票處附近的位置,不想阻礙動線。不過,在「同質」的領悟中,作者的文字仍協助我篩出了「異質」:對移工來說,台北車站跟京站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牆壁;而我在很想吃冰淇淋,或買沐浴球的時候,倒是會溜到京站去。我想起郝景芳摘下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的〈北京折疊〉,台北車站原來也是空間的疊加,而不同群體之間依舊孤立。

移工們口中台北車站「死掉的火車」。(照片提供/吳曉樂)

 
江婉琦的「日常」取徑,也讓我得以思考一些很日常的問題。像是,移工們原來也看《戲說台灣》?很多被照顧者是講台語,移工們透過觀看台語節目,學習台語,好跟雇用他們的家庭溝通。我也不禁想,這些移工的台語說不定比我還流利?另一個例子是東港迎王船,這幾年竟有不少移工參與,而他們對於祭典流程知之甚詳。假若被問起台灣民俗,這些印尼移工,是否會比我更加對答無礙?既然他們在某些時刻比我還要「台」(這是個有些偷懶的說法,但,暫時先這樣),日後我聽到別人在劃定「你我」,心裡如何不湧現質疑跟躊躇?

我們在媒體上很常聽到台灣人對外勞發表意見,這本書則提醒了,嘿,外勞對台灣人也是頗有意見。我想要主動回答其中一個意見:為什麼台灣人不照顧自己的父母?

今年過年,母親跟手足們進行了家庭會議,討論阿嬤未來的照顧問題。阿嬤思緒清晰,可以使用助步器移動,有經驗的人一聽,多半會做出「這種的照顧起來最花心力」的判斷。沒錯,阿嬤需要有人跟她交談,但阿嬤的孩子們白天都必須工作。好不容易熬到了黃昏,阿嬤一見有人下班,就會抓著對方叨叨絮絮說個不停,基本上是轉述她看了一整天電視的內容。我們很清楚這個活動對阿嬤來說很重要,但親身經歷時又不免陷入嚴重的疲倦。假設阿嬤今天住在鄉下,也許還能「串門子」來消遣,但阿嬤跟隨子女的發展,遷徙到城市高樓,成為小單元裡的小原子。網路上的長照故事也釋出隱隱的威脅:全職照顧者不知不覺發展成另一個需要被照顧的人。為什麼台灣人不照顧自己的父母?我,僅代表自己,是不是我們也很害怕,不小心就被職場淘汰?我們仰賴移工,好留在既有的、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職位?


我們要的是勞動力,來的卻是人

延續這個脈絡,我想談另一個更心虛的問題:我們討厭被剝削,但我們有沒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瑞士作家馬克思・弗里施(Max Frisch)分析西歐的移工處境,說了一句話「我們要的是勞動力,來的卻是人」。大眾媒體樂於鋪陳移工偷懶、逃跑的故事,但若把麥克風交給移工,我們會不會聽到截然不同的故事?我相信有些人已經在這麼做,像是2017年,報導者團隊合著的《血淚漁場:跨國直擊台灣遠洋漁業真相》,2018年,姜雯的《奴工島:一名蘇州女生在台的東南亞移工觀察筆記》等書,當然,也包括2022年這本《移工怎麼都在直播》

血淚漁場:跨國直擊台灣遠洋漁業真相

血淚漁場:跨國直擊台灣遠洋漁業真相

奴工島:一名蘇州女生在台的東南亞移工觀察筆記

奴工島:一名蘇州女生在台的東南亞移工觀察筆記


我特意找出江婉琦引用的,移民工文學獎得主 Nanik Riyati〈誠實與順從〉全文。Riyati 寫道,自己跟雇主「小姐」跟照顧對象「阿公」的關係很融洽,但「小姐」反對 Riyati 戴頭巾。內心幾度折衝,Riyati 決定寫信告訴小姐,哪怕辭職,她也不願放棄頭巾的緣由,「我解釋穆斯林信徒的義務,戴頭巾是阿拉對穆斯林婦女直接的命令,而且是婦女順從宗教最主要的教條,這樣一定會加倍耐心來照顧老人家,更誠懇與誠實」。我感動 Riyati 的意志,但我多少也對於文章裡「小姐」的舉止感到尷尬,我們怎能約束他人的穿著?但整本書讀著讀著,作者訪問的看護移工,陸續透露另一個更令人不安的狀況:他們很少休假,被迫在過勞的處境下工作。我上網查詢,想釐清兩方說法,豈料卻在有些論壇找到台灣雇主以「對外勞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的句式,建議大家不要輕易給假,必須想方設法把外勞約束在身邊。為什麼?理由不難羅列,擔心移工們認識了朋友會「學壞」,不是上班滑手機偷懶,不然就是逃跑了。

流:移動的生命力,浪潮中的臺灣:第一二屆移民工文學獎 得獎作品集(再版)

〈誠實與順從〉收錄於《流:移動的生命力,浪潮中的臺灣:第一二屆移民工文學獎 得獎作品集》

當整本書進行了三分之二,江婉琦也對於書名「移工怎麼都在直播」,交出了她的小結。在此,請容我暫時把鏡頭轉回個人在紐約的場景。一抵達機場,我很快地注意到我的英文,因為長期的荒廢,潰爛得很可怕,我花了近一個禮拜才跟上大家的語速,恢復到日常溝通大致無礙的程度。第二個月,我發現到,每次我一回到說 Mandarin 的社群時,整個人彷彿突然變聰明了好幾倍。為什麼有時觀眾稀疏,移工還是想直播?江婉琦說,為了自由。對,沒有錯。當我們說母語時,我們是自由的,靈魂好像回到了家,你知道每個東西放在哪裡,你不會有想卸妝卻找不到化妝棉的時候,你洗澡時熱水的溫度就是你要的。我沒有直播,但我懂那種講了一整天外語,終於可以講上幾句母語的痛快。

最後,作者跑去屏東萬靈宮跟「千歲爺爺」的乩身問事,是我以為整本書最「有愛」的一章。我們常說,人無處可去,就會寄望信仰,作者的問事之旅,大致符合此一邏輯。不過,我猜作者如果「把心一狠」,有些問題要「問人」也不是不可能,但為什麼她往後退,然後轉了彎?從中我看見了一個珍貴的取捨:有時你必須要為你書寫的對象,留一點空白跟餘地。


移工怎麼都在直播 (電子書)

移工怎麼都在直播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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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北車地下街的印尼阿姨請我吃了一顆榴槤糖

我在一次工作的空檔,跑去在書中佔有一定篇幅的台北地下街,特別是Y27出口,果然找到印尼的電信行跟餐廳。顧慮到還要趕著去搭車,我買了事先做好的荷葉糯米雞。阿姨指著盒子,說,「辣辣的。」我點了點頭,拿出錢包,說,「我喜歡辣辣的。」阿姨又問,「那妳要吃一顆我們的糖果嗎?」我再次點頭,從塑膠碟子拿了一顆糖果。回到台中,卸下行李,把荷葉糯米雞拿去裝盤,微波,趁著熱呼呼的時候,大口咬下,嗯,是會回購的那種。

印尼阿姨的荷葉糯米雞和榴槤糖。(照片提供/吳曉樂)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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