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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曉樂／喪失了這麼多之後，我們如何定義「倖存」？──讀《大疫年代十日談》

作者:吳曉樂內容提供:木馬文化 / 2021-10-19 瀏覽次數(6798)

波斯帝國的國王察覺妻子不忠，下令處死對方，自那天起，他每日迎娶一少女，翌日清晨復殺掉，負責國王婚事的大臣日益愁苦，他那善良的女兒雪赫沙拉德挺身而出，自願嫁給國王，為了父親解憂，也是為了挽救無辜的少女。大臣的女兒善講故事，一個接著一個，連環牽引，國王深受故事張力所牽引，不敢殺掉講述故事的妻子，一千零一夜之後，國王決定與她白首偕老。我孩提時代讀到這故事，從此篤信一事：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這本《大疫年代十日談》的起源，我簡直不能再更豔羨，起初，只是一位作家莉芙卡・葛臣（Rivka Galchen）的靈機一動，她告知《紐約時報雜誌》，自己想好好介紹喬凡尼・薄伽丘（1313-1375）的《十日談》，試圖從這部以「飽受黑死病肆虐的佛羅倫斯」為背景所寫成的不朽名作，抽繹出獻給當代的指引；接著，人們察覺到事情可以不僅如此，他們尋思：為什麼不來寫我們自己的《十日談》？於是，各位讀者手上的成品問世了：29位作家響應了這個了不起的企劃。

大疫年代十日談：世界當代名家為疫情書寫的29篇故事

十日談

他們交出了隔離期間寫成的新小說，也交出了自己對「新秩序」的觀點。這麼多故事，總有一個寫著你的名字，或者，你就成為他們。

妳是公車司機，妳在一次執勤中撞上光怪陸離的事件。你是一個中年男子，疫情與你的焦慮，加上各式各樣的新聞快訊合成出無懈可擊的憤世嫉俗，你終於願意唾棄你部分的老祖先，並坦承另一部分的老祖先確有其智慧（你是白人與印第安人的混血）。

或者，再更戲劇化一些，你妻子跟前夫生的小孩決定搬來跟你們一起住，來躲避米蘭白熱化的疫情，你好不容易等到這個古怪的小毛頭長大，如今他卻又再度出來攪亂。你是殺過人的囚徒，你連同新冠病毒被移轉到另一所監獄，你遇到了一位神秘兮兮的室友，你們展開一場生機盎然的對話。你是一個深居簡出的老人，突然有自稱衛生局的訪客出現在門口，他唐突地掃視著你的生活環境，你備受冒犯，同時也因有人造訪而深感安慰。妳是一個勉為其難出現在弟弟婚禮的姊姊，努力想突破邊境管制，搭上離開原點的飛機。妳是一個好女孩，利用封城的日子安排了自己的世界末日，妳手染鮮血，卻也如釋重負。妳是一個高齡九十的老奶奶，妳渴望利用妳的經驗帶領家族度過難關，冰淇淋是其中的關鍵。你是一個山窮水盡的上班族，突然的瘟疫讓你挖掘到妙不可言的商機，你擁有了豐盛且旖旎的美好時光，你甚至捨不得疫情消停。妳是一個絕望之妻，守候著染疫的丈夫，妳想起了丈夫曾經說過，世上有個洞穴與妳同名，那麼，洞穴深處有什麼。

你也可能是你們。你們是一對貌合神離的愛侶，思考著隔離期間，要如何在窄仄的空間裡偽裝感情尚未斷氣。你們是一對經歷過戰爭的夫妻，你們對於空間的封鎖與一再拉響的警報並不陌生，差別在於，如今你們已不再年少，你們有了孩子，你們是否能成功模仿你們的前輩，為孩子編造另一種截然相反的敘事。

也有作家不創造角色，以宏觀的角度，把人類比擬成蟻群般，蟻群過往井然有序的系統出現了一些小亂數，但蟻群終究會振作，並且開始關心起梅根與哈利怎麼走下去。包括我們耳熟能詳的瑪格麗特．愛特伍，她寫道，外星人按照「跨銀河系危機救助方案」前來地球接管秩序，為了娛樂（或叫人類停止啜泣），他們說起故事，故事本身並不特別動人，裡頭埋藏了少數外星人才能懂的惡趣味（也許他們的語境裡欠缺對這名詞的認知），其中最荒謬的莫屬外星人也對疫情感到困擾，他們並不熱衷眼前這份苦差事，渴望儘早收工。這幾年在台灣養出一批死忠書迷的以色列作家艾加．凱磊亦不負厚望地帶來了好故事，他介紹了一群封城結束以後想不起自己120天前在幹嘛的人類，並在尾聲附上一個略顯苦澀的指引：人們終究會想起的，不僅僅是生活，也包括其中必要的殘忍與冷酷。

許多層面上，這些小說們隱約，密謀般地形成共識，不只一位作家反思人們一度憧憬的「美國夢」如今是否在病毒的感染下，變種成了「夢魘」；新聞上那些長條圖，折線圖，不斷飆高的人數與統計，也被反覆嘲諷：除了讓我們更恐慌之外，似乎暫時找不出其他有意義的功能。有幾篇作品以不同形式叩問著一個嚴峻的問題：如何定義「倖存」？在我們喪失這麼多之後。

不妨再次回望《十日談》。那些逃到在郊區避難的青年們，在別墅裡唱歌跳舞，交換一百個故事，兩個星期過後他們踏上重返原鄉的道途。讓人不禁好奇，在那戶外桃源似的日子裡，他們得到什麼？讓他們相信自己已煥然一新，且新得足以面對，十天之前他們尚且不敢直面的考驗。莉芙卡．葛臣說：「因為他們已經一起笑過、哭過，也想像過生活的新規則，於是終於能夠正視當下並思考未來。」

波提切利所繪《十日談》，逃到郊區避難的青年們，在別墅唱歌跳舞，交換一百個故事。（圖／wiki）

不諱言，讀這些小說的當下我接種了疫苗，強烈的副作用把我改造得更傾向對小說中出現的病苦「感同身受」。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一本小說教我產生如此強烈的連結，但我也祈禱最好別再有。最後，想請讀者們注意，這29篇來自許多國家，你也許會讀到一些陌生的文化，決定起身檢閱那些名詞，這提醒了我們，不只有病毒仰賴人與人的鏈結，藝術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