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直到故事最末我才真正理解書名的小說。
故事開始的時候,最慘烈的事件已經結束了。我一邊讀著,一邊有點慶幸作者採用這樣的角度切入,因為那些慘烈的事件幾乎不曾在現實世界裡消失過,社群與媒體上總是烽火四起,同時有好多炎上正在發生,幾乎分不清哪一個比其他的更值得被炎上,四面八方而來的燒灼氣味與熱燙氣流,經常讓人難以一時分辨,那到底是來自哪一個事件裡的哪一個人。而更讓人不舒服的,恐怕是連自己都無法釐清,體內那股隨著輿論而升起的燥熱,究竟是因為不得不鳴的正義感,還是一種嗜血的本性?
《為我傾聽》的故事開始時,揮舞著火把吶喊的人群已經散去,曾被狠狠炎上的本書主角之所以炎上的原因,是因為身為心理諮商師的她在上節目時跟著輿論批評了當時正在炎上的男演員,而這名男演員在幾個月後自殺了——因為炎上了別人因此也被炎上了,這聽起來似乎很有現世報的痛快感,然而《為我傾聽》深深打動我的原因,正是因為它絲毫不「痛快」,作者著力描寫的,是曾被輿論狠狠踐踏之後,從焦黑傾圮的炎上之屋中爬出來之後,他們後來的人生。
他們無法回到人生的正軌,因為正軌已經燒熔扭曲,而且因為是自己炎上造成的,所以連抱怨都不能對人抱怨。
我想她一定想過要改名字,我想她之所以沒有改名字,一定也是知道就算改了名字,自己的人生還是一片焦土。
炎上之後,「她」幾乎失去了所有,原本工作了十年的諮商中心以極不平等的方式要求她離職,丈夫因為不堪被連坐對待也放棄了他們的婚姻,就連三十年的好友都因此形同陌路,她還活著,卻像是走在世界的邊緣,如果有一天掉了下去,那也會是無聲無息的。
而這個時候,一隻受了傷的野貓和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女孩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我喜歡這個故事裡的貓和女孩,因為他們都不是毛茸茸暖呼呼甜蜜蜜的款式:浪貓「結頭菜」野性剽悍、不輕易相信人,即便身上的傷一天天變得嚴重、幾乎要危及生命,也依然對於提供食物的人類充滿戒心;名叫世理的女孩也不是漂亮聰明靈巧的可愛類型,她在學校飽受霸凌,無論是忍受或反擊都讓自己的處境愈發狼狽,甚至拒絕「她」到學校來看見自己被同學欺凌的樣子;而曾有資深諮商師經歷的「她」在經歷了風波後,別說失去了為他人解開心結的能力,甚至也失去了基本的社交意願,因為每一次社交都可能讓「就是前陣子被炎上的那個林海秀」與自己重新連結在一起。
她們都不是什麼我見猶憐的受害者,反倒是因為帶傷,而將身上的刺豎得筆直。
拒絕別人靠近的同時,要怎麼樣背負著自己的傷口活下去?這是在整個故事裡,浪貓結頭菜、小學女孩世理,還有不想被認出名字的「她」同樣面對的課題。
小說中,世理與她想盡辦法要誘捕傷勢一天比一天嚴重的結頭菜,試圖帶牠去看醫生,而結頭菜的頑固與戒心,讓她們不僅失敗,還敗得滿身是傷,在這樣想要拯救貓咪卻讓自己傷痕累累的過程中,「她」也在不斷地寫著信,寫給好多人,而幾乎每一封都無疾而終,截了一半的語句像是被切掉尾巴的壁虎那樣,空蕩蕩的,懸在讀者心上。
那些信件,是這個堪稱安靜的故事裡,少數透露出憤怒、悲傷、挫折、不平的部分,可是幾乎沒有一封信能被好好寫完,那讓「她」即使在讀者面前,也不曾有機會真的好好辯解——我想那是因為作者非常清楚,在時時都能炎上燎原的世界裡,或許沒有誰真能完美無辜的辯解,也沒有誰的辯解會真的被誰聽進去。
曾經相信自己的語言能夠解開他人心中死結的諮商師,卻再也寫不完任何一封信、對鄰人說不了兩句話,只有在與他人討論如何成功誘捕結頭菜的時刻,她才能得到一點拉開距離的安全感。於是,女人、女孩與浪貓刻意保持距離又彼此依賴的關係,繃開一個安靜卻極具張力的三角網,沒有控訴自身委屈無辜的哭嚎,也沒有意欲展現憐惜愛護的濫情,縱使是「她」的獨白或思索,都極力控制著不往自憐的方向而去。
如此節制的故事,卻又和主題那麼吻合,畢竟在大火焚盡後的空曠孤寂裡,不會有眼淚掉下來的聲音。
然而金惠珍作家終究沒有把讀者就這麼扔在那片空寂裡,她帶我們走過了一趟那樣的絕地荒蕪,然後讓貓咪、女孩與女人之間那張繃得死緊、倔強得不得了的三角網,接住了她們,也接住了讀者。
直到被接住了,才有眼淚落下的餘地。
直到那些寫不完的信都被掃進垃圾桶,包含傾訴與傾聽雙向的真正對話,才正要開始。
在那個時候,作為讀者的我,才明白書名的意義。
作者簡介
OKAPI專訪:那些「不對勁」,引發什麼蝴蝶效應?專訪《女神自助餐》劉芷妤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