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4日,反同公投綁大選結果出爐後,我帶著複雜的心情在飛機上看完南韓小說家金惠珍的《關於女兒》,心裡覺得這本書在此刻出版不但是一個有意思的時機,更幾近是一帖苦口良藥。
當臺灣反同人士不斷嚷嚷「血緣最重要」(同志伴侶生不出有雙血緣的孩子!)、一夫一妻傳統婚姻家庭需要特別保護(所以不能讓同志結婚!)等邏輯斷線的論調,本書從一名女同志的母親的角度出發,承認並直視為人父母者的恐同焦慮(但也不僅是恐同焦慮),透過兩個世代(母親與同志女兒)的對立與辯論,改寫了「問題的問法」,指引出消融焦慮的可能路徑。做為一個女同志,以及因為婚姻平權、性平教育議題而必須長期接觸、暴露在各種恐同焦慮浪潮中的運動者,我深覺本書值得推薦閱讀!
父母的反同,可能來自對子女的擔憂
我認為對為人父母者來說,之所以「反對子女當同性戀」,除了宗教因素,最主要原因在於,這想法同時導因於「已知的不利」和「未知的恐懼」,兩者緊密扣連並相互加乘後,往往使得文化中不理性的恐同思想可以輕易戰勝「平等」、「自由」、「民主」等人權理念。
我所謂的「已知的不利」,是父母知道「社會(還是)認為同性戀不正常」,若子女是同性戀,將很容易被社會排除,難以過體面生活。這種「已知的不利」本身就夠讓人恐懼了(「你都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嗎?」),更具體來說,這些不利當然還包括因為同性伴侶關係不被法律承認,無法建立配偶、子女的「家人」關係,而沒有家人、子嗣的結果,「年老了之後誰來照顧你?」
「誰來照顧你」對年歲漸長或已年邁的父母而言是一個深沉的恐懼,它既是已知的(因為在高齡化、少子化、公共照顧體系不健全的社會裡,異性戀無論有無小孩也都被迫要面對此一危機),也是未知的(異性戀尚且如此,同性戀要怎麼辦?),所以顯得格外可怕。
而「未知的恐懼」,很大程度牽涉到父母對於同性戀欠缺必要的認識與理解,所以往往無法想像同性戀怎麼會、如何能「是一個值得擁有的身分」,「值得經營與付出的關係」?小說中的母親就不斷揣想與質疑,女兒和同性戀人的性,如何能像自己和丈夫那般給彼此帶來歡愉,並產生帶有雙方血緣的子女?
孩子成為同性戀這件事本身,對父母來說因為超越了自身知識(用臺灣當今脈絡來說,就叫作「欠缺同志教育」的結果),所以也就更超乎想像。家長原本是教導孩子知識的啟蒙者,但在同性戀這件事上,因為同性戀的社會汙名,與同性戀有關的知識不被當作知識,因此家長沒辦法對此擁有健康的求知欲,更沒辦法接受位置倒過來,在事到臨頭(發現孩子是同性戀時),才被自己的同志孩子所「啟蒙」,我認為是因為這樣,理解和溝通才變得如此困難。
重新思考「家」與「家人」的意義
《關於女兒》韓文版書封。
本書之所以成功,在於它並不僅止犀利描繪出這些「已知的不利」和「未知的恐懼」,更巧妙安排許多豐富的支線與多層次的參照,來辯證所謂「關係」、「家」與「家人」的意義,例如,小說裡的母親在安養院負責照顧一位青壯年時曾擁有傲人閱歷與成就的老年女性「珍」,珍沒有結婚、沒有家人、沒有子嗣,年輕時長期慷慨資助異國孤兒(而這孤兒長大後卻從未探視過珍),珍的作為激起母親強烈感嘆:「這女人究竟為什麼要那般浪費珍貴的年輕歲月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呢?」
同樣的,母親看著同志女兒和她的戀人明明自身難保、為經濟所苦,卻還動轍花大把精力參與許多看來根本沒有義務介入的事(處理鄰人的家暴事件、學校同事因性傾向遭校方無預警解雇,發起抗議行動甚至因此受傷等),對母親而言,所有最珍貴的東西──無論是時間、精力、金錢或情感,難道不是只應該保留給最重要的人,也就是跟自己有「關係」的「家人」才對嗎?
這個問題在本書中不斷被辯證,所謂「關係」與「家人」的意義到底應該多窄或多寬。母親在照顧珍並與女兒及其伴侶同住的過程中,逐漸「被啟蒙」,透過諸多外在事件的刺激,母親不斷進行內在對話,展開自我教育,最終一步步調整原本的想法:傳統上,子女會照顧年老父母的想像,在現實中其實是「很少有子女在將父母委託給療養院後會定期拜訪」!質疑珍何以要資助陌生人的母親,最後也因為自己對珍的情感,終至一改過往行事風格,出面跟機構「抗衡」。這象徵著母親過往對於人我關係的界線已經移動,並在這個移動中,改變了自己與體制向來的關係和相對位置。
隨著故事情節推移,母親的恐懼一一被指認、被拆解與「命名」,使得她有機會「增能」,長出不一樣的視野與行動力,不再別無選擇的站在社會既有規範的那一邊。雖然母親並不確定她是否真有一天能「理解」女兒的世界(她認為這理解會是「奇蹟」),但在我看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想要女兒長成她想要的模樣,過著她理想的「正常」人生的母親了。
母親是孩子最原初的啟蒙者
基於許多原因,傳統上存在一個我很討厭也徹底反對的通俗說法,叫作「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與此相對,這社會並沒有發展出「女兒是媽媽的前世情人」的說法,因為我們就是活在一個非常「異性戀中心」,乃至看不見、不願看見、想像同性戀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裡,同志女兒和異性戀母親究竟是、應該要是什麼樣的關係呢?我認為本書提供了非常「去浪漫化」的母女關係探討,十分殘酷也有趣。
若從一個比較個人化的角度,我想摘出以下段落作結:
曾經認為媽媽就等於全世界的孩子,如果我說好或不好,就會以我的標準去認定的孩子,如今孩子已經從我身旁超前,走得遠遠的了。即便我手持藤條,擺出再兇的表情也無濟於事。女兒的世界已經離我太遠……
看到這一段,我馬上聯想到年幼時,我的第一支冰淇淋是媽媽買給我的,記得我小心翼翼又歡喜的吃完冰淇淋,最後手上剩下甜筒。媽媽看到後,微笑對我說:「這甜筒跟餅乾一樣,是可以吃的。」於是我頗感新奇的把甜筒吃個精光。母親對我而言,確實是認識這世界事物最原初的啟蒙者,也是人格與情感發展過程中最關鍵的「裁判」之一。
我上大學後,積極投身學生運動、社會運動,和女生談戀愛(大約頗接近故事中那位「關心社會正義」的同志女兒吧),當然也曾引發母親許多不安、苦惱與理解困難,本書提到的某些點,我高度懷疑恐怕也都曾經在我媽媽的腦子裡浮現過大半,而有部分則根本曾真實出現在我們的對話中。比較幸運的是,我的媽媽因為很愛我而努力學習理解我,最終克服她的不安,使我不必隱藏、不須決裂,就可以做我自己以及做我想做、我擅長做的事,但這個「理解」確實需要知識、時間與過程,某個意義上,我想本書的結尾也還不是結尾,而是母親理解女兒過程中的某個切面、時點、以及可能的模樣吧。
關於婚姻平權、同志教育等議題,如果您和本書中的母親一樣,有點「不知道究竟自己站在哪裡,應該站在哪裡」,強烈建議一定要看看這本書。我還是相信,只要人們不停止愛、不放棄求知,那麼「理解」就會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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