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從小生長在美國南方基本教義派家庭的賈若德.康里(Garrard Conley),被父母送至「愛的進行式」(Love in Action,簡稱LIA)營隊。當年他是19歲的大學生,極力掩埋自己的同志性向,在校園裡遭男同學性侵之後,加害者竟然還迫他出櫃,父母決定「治療」他的「偏差」,把他送去「愛的進行式」,接受教會的同志性向矯正治療。2016年,他把這段回憶寫成《被消除的男孩》(Boy Erased),揭露教會同志治療的偽善與荒謬,成為當代美國同志平權的重要證詞。
《被消除的男孩》是一本回憶自傳,作者以告白、懺悔的日記文體,盡力重建2004年親身遭遇的矯正治療場景,穿插作者從小到大的教會成長經歷,帶讀者進入美國南方的基本教義派保守家庭脈絡。閱讀本書之前,我時常聽到同志矯正治療,但實際的操作與背後的宗教思考,我一概不知。這本書就是一本珍貴的證詞,作者被迫進入毫無科學、醫學根據的教會治療營,人間煉獄一遭,歷劫告白的地獄見聞非常駭人,我讀到身體隱隱抽痛。
在台灣反同團體發動「愛家公投」時刻,《被消除的男孩》中文版出版時機正好。作者親身體驗的矯正營隊就叫做「愛的進行式」,與台灣反同團體一樣,同樣以「愛」為包裝,行歧視之實。實施此療法的成員堅信,只要透過12步驟,就可把同性戀翻轉成異性戀。這種翻轉療法當然毫無醫學佐證,但在基本教義派的精心策劃下,打造了一個充滿謬誤卻貌似合理的療程。透過作者的文字,讀者進入了這個由教會經營的營隊,收費高昂,反瑜伽、反巴哈、反貝多芬、反達爾文,把同志性向定為跟毒癮一樣,是需要戒除的癮,是虛構的「虛假本體」(False Personality,教會發明的詞彙),所謂的治療師毫無任何專業背景,武斷地入侵學員的成長記憶,加諸偽科學與假療法,過程非常殘忍,甚至搬演喪禮,變相鼓勵學員自殘。例如,學員必須書寫族譜,細數家族所有成員的「罪惡」,然後把自己的同志性向怪罪到這些親人的「歪斜」,荒謬至極,殘暴武斷,而且根本是歛財,卻是行之有年、甚至外銷到各國(包括台灣)的翻轉治療。
一直說「愛」,卻,不斷戕害他者。
《被消除的男孩》作者Garrard Conley(圖片來源 / 作者官網)
遭性侵,被否定,被消除,仇恨圍城,無止盡的黑夜,與自己的信仰無盡對峙,《被消除的男孩》是一本傷痕自傳。但,黑暗文字有粼粼閃光之處,愛與諒解,就是黑夜星子。作者並非否定上帝與宗教,文字裡,充滿自省與質疑。他寫否定他性向的父親,不以仇恨切開傷口,而是梳開父親的成長,也試著去理解基本教義派父親的苦。許多男同志與母親之間有特殊的諒解情誼,Garrard Conley筆下的母親是典型的美國南方美人(Southern Belle),溫柔婉轉,面對孩子的性向掙扎,在關鍵時刻伸出了手。書中一段母親帶著正在接受翻轉治療的兒子去飯店吃大餐的往事,洩漏了傳統母親可能的叛逆。母親的稍微反骨,承接了不斷墜落的兒子。那是愛,母親對孩子無條件的愛,沒大聲說出口,卻是真實的愛。
這是一本倖存者的證詞,作者不斷有自殺念頭,他終究活下來,書寫,就是他抵抗歧視與仇恨最大的武器。初進「愛的進行式」,他帶著一本珍藏的Moleskine筆記本,裡面有他寫的小說、筆記,結果當場被撕掉、沒收。作者對文學、寫作有極大熱情,筆記本被銷燬,就是被閹割,文字記憶被掩埋。幸好,寫作者在停止翻轉治療之後,沒有停止寫作,誠實面對自己的不堪過往,寫下了《被消除的男孩》。科技占領世界之際,閱讀人口減少,出版如雲煙,文學還有發言的空間嗎?作者的呼喊,有人會聽嗎?
《被消除的男孩》電影版由盧卡斯.海吉斯飾演少年康里。羅素克洛和妮可基嫚飾演父母。
《被消除的男孩》暢銷,且改編成了好萊塢電影。作者珍藏的筆記本被仇恨消滅,最終選擇以文字反撲,以書寫,要回那被撕毀的人生。幸好,Garrard Conley是書寫者。亂世,我們更需要書寫者。男孩終究沒被消除,寫出了這本書,阻止其他的男孩女孩步上被消除的厄運。台灣「愛家公投」與美國「愛的進行式」都是充滿偽善的歧視戕害,同志不是病,婚姻需平權。
作者在這本自傳中引了葛楚.史坦(Gertrude Stein)的詩句:「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這剛好是我大學時,抄寫在筆記本的一句詩句。反覆朗讀,每次都有新意思。搭配作者在進入「愛的進行式」營隊的反覆禱告:「主啊,把我變成那麼純潔吧。」我想回應:「不純潔的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
什麼是「純潔」?誰完全無塵無垢?接受我們自己的不純潔,也包容他人的不純潔,你我皆你我,玫瑰皆玫瑰,無需暴力翻轉矯正糾正。歪斜的玫瑰,少數的玫瑰,被壓迫的玫瑰,不符合古老經文的玫瑰,彩虹的玫瑰,畸形的玫瑰,與你我不同的玫瑰,全都是玫瑰是玫瑰是玫瑰是玫瑰是玫瑰。
作者簡介
得過一些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九歌年度小說獎等。
演過一些電影:《曖昧》(Ghosted,2009)、《全球玩家》(Global Player,2013)。
寫過幾本書:《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第九個身體》。
延伸閱讀
- 【專訪】走過性向「矯正」後,《被消除的男孩》作者Garrard Conley說:「有些人下半輩子應該天天為往事道歉。」
- 【書評】「你是要一個死去的兒子,還是要一個快樂的女兒?」──番紅花和女兒從《背離親緣》談「跨性別」
- 【書評】從暗黑少女的日記,看見被霸凌者的失眠、失語和失望──Emily讀《暗黑孤兒院》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