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獨角獸》中文版(簡體+繁體)。左為2002年繁體版,右為2023年繁體新版。(圖/曾成德提供)
I.
55年後,《最後的獨角獸》終於有了新的繁體中文版。這是少數我願意承認喜歡的「輕文學」作品。它常讓我想起《小王子》與《絨毛兔》。
這兩本書裡有些深深烙印在我心中的字句。《絨毛兔》裡真皮馬對絨毛兔說:「『真的』…… 就是當一個人愛你很久很久……真的很愛你的時候,你就變成『真的』。」《小王子》裡小王子對飛行員說:「真正重要的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這就像是你喜歡仰望所有的星星,因為所有的星星都像是開了那一朵看不見的花…… 於是我給了你一件禮物,你有一顆別人沒有的星星……」
在《最後的獨角獸》故事最後,再度恢復原來形貌的獨角獸回到里爾王子的夢中,看著他,望著他,凝視著他,一言不語。但是對於跟隨作者彼得.畢格(Peter S. Beagle)沿路追尋的我而言,獨角獸與王子在不語中的對望,就是上面兩段對話的跫音,深遠且悠長。
II.
《最後的獨角獸》是個關於追尋的故事。故事中的每個角色都追尋著心中的依戀。獨角獸所追尋的是自己族群與自己存在的應證;黑格國王追尋的是美麗非凡的獨角獸;魔法師史蒙客追尋的是「真實的魔法」與「成長」;書中最勇敢踏實的角色莫麗,追尋的是逝去的青春(更是可能的未來);過盡千帆、飲盡三千弱水的里爾王子追尋的是超凡的謎樣女子阿茉曦亞小姐;阿茉曦亞則拉扯在飄渺依稀記憶中逐漸模糊的宿命以及因為不再不朽而有感受、有依戀,卻又逐漸腐朽老去但也漸漸成長、有血有肉的「真的自己」。
然而《最後的獨角獸》並不是關於追尋「自我成長」的故事而已,它並沒有「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結尾,在它叨叨絮絮的敘述中所描繪的反而是「追尋」本身,也就是旅途上所經歷的過程。如果《綠野仙蹤》裡的桃樂絲、稻草人、鐵皮人、膽小獅各自尋得了每個人的夢想,回到自己心繫之地;《最後的獨角獸》的每個人則是在不停往前的過程中一邊接納不斷襲來、奇怪荒謬的考驗,一邊摸索自己、了解他人。更在故事最後除了史蒙客與莫麗互相扶持之外,各自踏上另外的路程。
故事結尾,獨角獸來到魔法師的夢中,最後一次在書中相遇(他們會在彼得.畢格36年後的側寫續作《雙心》〔Two Hearts〕再碰到一次,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他們在夢中最後的對話也許是《最後的獨角獸》關於生命、追尋、成長等觀點最好的橫切面:
「你現在得償夙願,是個貨真價實的魔法師,也恢復成為一個凡人之軀,就像你一直以來的期望。」獨角獸問,「你快樂嗎?」
「快樂。」史蒙客輕聲地笑了起來回答說,「我不是黑格國王,不斷追求欲望,卻在幾乎達成的同時卻也可悲地在心中忘了所以⋯⋯然而我也領悟到,雖然擁有法力,但是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仍然太沉重,我無法改變世界。雖然我年輕的朋友里爾王子一定不以為然。」在夢中,他又笑了起來,雖然帶著些許的悲傷。
獨角獸說:「的確。你終究是個凡人,人類所有的作為終究還是徒然。」然而她的話語卻異常地緩慢,彷彿聲音不堪重負⋯⋯
III.
《最後的獨角獸》在喋喋呶呶的敘述與清清淡淡的用字中常承載著厚重的情感與潛藏的寓意,更挾帶著各種譬喻、隱喻和象徵。
流傳在《最後的獨角獸》書迷之間最熱烈的討論話題之一,就在於紅牛以及它的象徵:它那謎樣的存在,突然出現又離開,每過陣子出動一次的狩獵,「紅亮熾熱、猶若熔岩」,「比任何力量都要強大,和黑夜一樣勢不可擋」,「無法捕捉的真實形體⋯⋯ 就像是在痛苦中閉上眼時,會看見的那種帶紅的黑⋯⋯」
眾多猜測中,最耐人尋味的想像就是獨角獸與紅牛的初次相遇,暗喻著少女的初潮。神話中,獨角獸通常象徵玉潔冰清、未經人事的純潔少女。而書中的獨角獸已經從蝴蝶的訊息與流傳的耳語中聽聞紅牛的存在,但初次面對紅牛的驚恐,也正是故事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透徹地刻畫了獨角獸/少女最為深刻的成長感受:「它太強大了⋯⋯ 太強大了,它比我還要古老。」
彼得.畢格親自改編的電影腳本更強化了這個重要時刻所帶來的人生轉變。其中一個橋段裡,遇到紅牛後的獨角獸所變身的少女攬鏡自忖,少女迷惘的臉龐、悄然移動的身影,與牆上畫作裡的獨角獸相互疊合;畫面更由一首樂曲〈Now that I Am a Woman〉烘托:Once, I can't remember / I was innocent and wise / And full of pain / Now that I'm a woman / Everything has changed / Everything is strange。多年後,迪士尼動畫《木蘭》有個極為神似這個橋段的場景,主題曲〈Reflection〉中木蘭對鏡揣度,歌手 Christina Aguilera 在 MV 裡與木蘭鏡中人影疊合。無論是獨角獸或木蘭,無論是書本原著或改編動畫都捕捉了一個人生重要的時刻,而這個生理轉變的時刻也帶來心理疑惑的大哉問,獨角獸少女、代父從軍少女,以及所有經歷過青春期的人都曾面臨、無法逃避的困惑:我是誰。
遇到紅牛後,獨角獸所變身的少女攬鏡自忖,少女的臉龐和身影,與牆上畫作裡的獨角獸疊合。
(圖/ 日本學者黑田誠著作《研究 アニメーション The Last Unicorn 》內頁,曾成德提供)
IV.
一般熟悉的迪士尼動畫或「成人童話」,甚少正面描繪遺忘、垂暮,以及「吾生有涯」、「凡事皆有期,萬物都有時」等生命的有限性 (Mortality)類型故事。《最後的獨角獸》因此在詩意的修辭、寫意的敘事,三不五時閃耀的智慧與幽默的行文之餘,讓人在最後幾頁留下深深的失落與淡淡的惆悵。
隨著愛情的綻放,獨角獸漸漸忘記她自己,變身的少女在感受到「生之有限」的同時也擁抱愛的喜悅,生命的五感六覺取代了「不朽」成為最重要的事。但命運將不朽的獨角獸與轉大人的王子帶向分手的歧路時,也同時為兩人刻畫下深深的回憶、一輩子的思念,以及相遇的喜悅與分手的哀愁。
我和《最後的獨角獸》相遇於1984年初春。但其實更早就聽聞這個故事的存在,那是1981年,我在亞特.葛芬柯(Art Garfunkel )新專輯《Scissors Cut》裡注意到,最後一首曲子 〈That's All I've Got to Say〉標註著《最後的獨角獸》主題曲。Garfunkel 將它與理察.亞當斯(Richard Adams)的奇幻名著《瓦特希普高原》(Watership Down)電影動畫主題曲〈Bright Eyes〉一後一前架起了整張專輯。後來我才知道Garfunkel將這張專輯獻給離世的女友Laurie Bird,而著名作曲才子Jimmy Webb目睹好友Garfunkel失去女友的情傷,捕捉了Garfunkel 與里爾王子欲言又止的眷戀、失落與哀愁:
Anyway, I LOVE YOU / That's all I have to tell you / That's all I've got to say…
《最後的獨角獸》相關影音出版品。右上為 Art Garfunkel專輯,收錄《最後的獨角獸》主題曲〈That's All I've Got to Say〉。(圖/曾成德提供)
而獨角獸呢,在夢中她告訴魔法師:「我曾經是個凡人,如今她也依然留存在我內在某個地方。我曾充滿淚水、懷有渴求,還畏懼死亡;儘管我現在無所欲求,但我再也無法和其他的獨角獸一樣。所有的獨角獸都不會後悔,但是我會,我覺得惆悵……即使是這樣,我依然要為此感謝你……」
《最後的獨角獸》因此是這世上一代又一代所有愛過也失去過的戀人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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