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第一本詩集《深深》,楊智傑就已然預備好「個人政治抒情」和「名詞導向推進」兩種語言策略的雛型;在詩人的持續經營下,前者的敘事特質在《小寧》獲得盛大開展,後者的精工技藝則見長於《野狗與青空》。翻閱最新詩集《第一事物》,明眼人可以輕易發現當中著力於《野狗》一脈的手路,但如果進一步對讀,會發現兩書在創作思維有著些微的轉變──正如楊智傑在新書分享會自陳《第一事物》少了一些情緒上的推力,這本書想要做的是讓「詞語」成為「原初經驗」本身。
的確,相較於《野狗》被楊佳嫻讚「意象的暴發戶」、曹馭博稱「巴格達的珠寶商」,《第一事物》整體在意象的設計上並未如前作招展,「詞語」因而不為意象所限制,得以服務於情境、語氣、思想等可能。值得注意的是,在意象上的節制並不意味畫面感的消失,我們仍然可以看見許多令人驚豔的詩句,比如〈獅子座流星大賭場〉:
黑暗中
打開天空的總電源
短短兩句就將宇宙的光影盡收眼底,同時將現代化的賭場和自然界的宇宙空間相互連結,迸發出多重的感官效果。如此鮮活而引領整首詩作畫面感的敘述,在這本詩集當中層出不窮。
除了用以劃定空間的文句,《第一事物》也有意識地在全書各處安置了目不暇給的植物、動物和靜物:金絲雀、小螟蛉、招財貓、破鐵馬、白腳狗、大蜂鳥、翼手龍、滾糞蟲、千佛燈……這些生動的詞語一方面作為局部肌理去縫補整體畫面,另一方面透過三字尺的韻律編織出了整本詩集的音樂調性。也就是,這些名詞詞性的「詞語」不再僅只作為「意象」而存在,楊智傑在試圖貼近原初經驗的同時解放了詞語本身的潛能,進而在文本當中自成一個嚴謹的有機結構。
不同於《野狗與青空》的〈清楚〉以十個「名詞」所構築的情境共同推演出「清楚」的念想,《第一事物》的詩作大多沒有這種終點明確的指向,從〈風景的盛宴〉、〈些許風景的盛宴〉和〈無風景的盛宴〉三組詩來觀察,會更了解差異。這三組詩分別被安排在詩集的前中後,各包含了五行篇幅、彼此看似無關的若干詩組;如此的短詩連作令人想起蔡翔任的《日光綿羊》,當中〈神話殘篇〉也採用了類似的策略。在楊智傑的筆下,這些詩組顯得小巧可愛:
深夜
一陣暴雨沖洗
打烊齒科外的大牙齒
靜靜發亮
當中的「大牙齒」作為詩中主要的名詞,使否指涉了某種確切的意義?我們難以斷言。在這樣的情況下,「大牙齒」在詩中並不是作為具有象徵功能的「意象」而存在,而是在整體敘述當中形成一種情境、一種念想,透過我們的生命經驗進一步產生共情的效果。
我以為更難能、更涉險的是帶有思想性的抽象敘述:「一件與一切有關的事即將發生」、「我對世界的允諾/永不更改」、「我這一生將富足而不幸」、「曾經篤信的/此後/要更加相信」等。這些直接且抽象的文句若單獨呈現,將會顯得虛無縹緲;然而在搭配前述那些名詞與畫面後,產生了虛實交融的互補作用,呈顯出了原初經驗。如此的手法在文句看似簡單易懂,但實際上背後有著重重的考量,這是楊智傑「使用技術但隱藏技術」的成果,類似舉重若輕的手法在喵球、小令等年輕詩人的筆下也時常見到。
也許可以這麼說:楊智傑在《第一事物》直面書寫本身,試圖逼近詩意的本質。在戰後台灣現代詩的美學發展中,「意象」占據了主導的地位,這造成讀詩、寫詩之人往往以「意象」為切入點──從洛夫《石室之死亡》的意象連珠炮,到簡政珍《台灣現代詩美學》與鄭慧如《台灣現代詩史》強調的「詩質」,整體實際上就是一種反散文化的「意象思維」。在如此標準下,台灣現代詩也有許多反動的嘗試,如蘇紹連《無意象之城》的「無意象詩」。
長時間的美學偏重,造就了大量詩人與讀者對「意象」之外能引起美學情操的成份有氣無力:除卻押韻,一首詩的音樂性該如何談論?迴行具有什麼效果?現代詩的敘事和小說的敘事如何不同?黃粱曾在《台灣百年新詩》指出楊智傑的《野狗與青空》的「聯想性虛指」運用得相當出色,無論是詩歌觀念或寫作實踐「在台灣詩壇毫無疑問是另類」。在《第一事物》讓原初經驗現形、持續嘗試語言極限之時,我們或許也可以回頭檢視台灣現代詩至今仍然存在「重經驗而輕技術」的問題。以此共勉:是技術讓經驗成為經典,缺乏技術的經驗往往就只是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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