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的經驗,臺灣譯者若具有編輯背景的話,大多是在離開編輯職位後轉戰譯界;而像余國芳這樣,因為當譯者而被出版社找去當編輯,卸任後又繼續當譯者的,可說少之又少。近年來余國芳因為連續翻譯了美國小說大師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的小說與散文,還有這一次重新被引介到繁體中文出版界的約翰.齊佛(John Cheever)短篇小說集《離婚季節》,儼然以女性譯者身分成為這兩位男性小說大師的代言人,其翻譯功力由此可見於一斑。
其實,她還有另一個特殊的身分:特別會發掘文學作品,很多她引介出版的小說,後來都改拍成電影,甚或大紅賣翻——J.K. 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當然是其中最知名的例子。
從《哈利波特》到《我願意為妳朗讀》,慧眼引薦多部文學小說
第一次看見「余國芳」這名字,是因為看了瑞蒙.卡佛的短篇小說集《能不能請你安靜點?》,看完譯本後我心裡的一個念頭是:「這男譯者的名字也太像女性了」。因為我自己並非《哈利波特》系列小說的粉絲,因此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余國芳雖然在書上的譯者簡介都只以「中興大學合作學系畢業,曾任出版社主編,目前是自由譯者」淡淡帶過,但其實她當年在當了一陣子譯者後被皇冠出版社找去當編輯,後來成為外文書主編,甚至憑自己的文學慧眼,在出版社高層都不看好的狀況下,歷經一番波折才把《哈利波特》的版權給簽下來,結果寫下了中文出版界的一頁傳奇,而且後來小說改編拍成電影,風迷全球。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神鬼交鋒》(電影由李奧納多主演)、《來自非洲》(即後來梅莉.史翠普主演的電影《遠離非洲》原作)、《沉默的羔羊》(茱蒂.福斯特主演)、《少年PI的奇幻漂流》(李安執導)都是如此,而且她幫這些書取書名的巧思也是一絕:德國小說家徐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小說Der Vorleser(即The Reader)由她取名為《我願意為妳朗讀》,靈感來自流行天后王菲的名曲〈我願意〉,但余國芳認為,後來電影片商取名《為愛朗讀》,更是神來之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美國小說家保羅.奧斯特的《紐約三部曲》等小說也是她1998年還在皇冠出版社時引薦到臺灣的,她自己甚至親自翻譯了《在地圖結束的地方》——這本書的主角有一隻老狗叫做「Bones」,曾讓作家郭強生教授覺得納悶,為何要翻譯成「朋廝先生」呢?結果,她說理由是,「那隻狗一直是主角的小廝,跟在他邊上,也像是他的朋友。」這個結合了音譯與意譯的譯名,的確比直譯為「骨頭」(或「老骨頭」)高明,也印證了余國芳在翻譯時的用心與創意。
《離婚季節》譯到第三遍才有靈光乍現
在翻譯齊佛小說集《離婚季節》的第一篇故事〈再見,我的兄弟〉時,她說,「翻了很久。一開始我看不懂自己翻的,我想如果連我都不懂,讀者要怎麼懂?所以我又全部重譯一遍,但還是看不懂……」
準備翻第三遍時她跟編輯說,如果還是不行她就打算放棄,整本都不翻了。但到了第三遍,她終於看懂一點點,「譬如,兩個女生從海浪裡走出來,全身白白的,赤裸的。我後來了解到這是作者想要告訴大家:這兩個人是沒有經過任何污染的,所以能夠從她們身上看到那種最真的東西。我那時忽然看懂了以後,就一個人高興得在客廳裡轉來轉去。」大部分的譯者都會有這種突然靈光乍現、醍醐灌頂的醒悟時刻,這表示譯者已經能代替作者轉述故事了。
對於齊佛的評價
齊佛其實不是第一次在臺灣被介紹了。知名臺灣散文家吳魯芹先生認識齊佛,算得上是朋友,曾寫過〈約翰.契佛〉一文介紹他。吳先生認為齊佛的文風與俄國小說家契訶夫頗為類似,所以特別用了「契」字。齊佛去世後,他又發表了〈約翰.契佛知多少〉這篇悼念文。志文出版社也曾出版過短篇小說集《約翰.齊福名作集》以及《彈園山莊》,皆由知名譯者孔繁雲翻譯。齊佛的文學價值,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他的短篇小說創作,像是他曾獲得「歐亨利獎」(美國短篇小說家的最高殊榮),還有拿到「普立茲獎」的也是其短篇自選集 The Stories of John Cheever(共收錄61個故事,木馬出版社將分三冊出版,率先問世的《離婚季節》是第一本,後面還有《告訴我他是誰》與《重逢》)。
志文曾出版齊佛的《約翰.齊福名作集》以及《彈園山莊》。
身為齊佛的代言人,余國芳認為讀者還可以從其他哪些角度去看這位作家呢?他的作品中有哪些永恆的文學價值?她說,不論齊佛寫的人或事,永遠都很現代化,不會過時,「而且我每次讀都會有update的感覺。這個就很了不起。齊佛的作品,單看主旨,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我翻譯他的文章時,沒有一篇是開心的,心情都很悲傷,但我認為這種『不愉快』,其實是作者講到了讀者的心裡。他擅長挖掘人性的陰暗面,因此他的作品到現在看也不過時。因為他就是你跟我跟他,他就在我們當中。」
翻譯如同角色扮演
身為努力的譯者,走入故事,與書中角色同感,也就是自然而然了,余國芳特別提及,翻譯跟書名同名的故事〈離婚季節〉時讓她覺得,在婚姻裡面,無論女的相信男的,還是男的相信女的,後果都挺可怕的,「因為有時候太相信一個人,對方在做什麼其實自己是不知道的。〈離婚季節〉的男主角就是對太太過於放心,覺得自己對她幾點吃什麼,穿什麼,做什麼,帶孩子,洗衣服什麼的都瞭若指掌,才會讓第三者有機可乘。」〈悲歌〉一篇,則讓她聯想到過去幫皇冠翻譯的小說《爆醒噩夢的第一聲號角》,反映出某些女性把愛情建立在照顧另一半的扭曲觀念上,故事最後的結局也令人大感意外。至於〈豬掉進井裡的那天〉的故事跟標題沒什麼太大關係,但反映出齊佛非常會描寫家庭和朋友間微妙的人情,以及家中兄弟姊妹所發生的事情,而且據她所知,「儘管晚年的齊佛與同性戀人作家麥克斯.季默(Max Zimmer)住在一起,但對兒女還是很好,妻子也能體諒他的性向。」瀰漫著魔幻寫實況味的〈大收音機〉則讓她充滿共鳴,「我從小就覺得收音機是有魔法的!像故事裡面那樣可以從收音機聽到公寓裡別家夫妻吵架聲等家庭瑣事,反而讓我覺得很有真實感。」
那麼,在翻譯卡佛、齊佛等男性作家時,如何恰如其分地把較為陽剛的敘述聲音與語調表達出來?她說,「我沒有刻意。我覺得譯者就好比演員,我可以出演各種各樣的角色,也沒有人在看我,我愛怎麼發揮就怎麼發揮,很是開心。就算唱了個大花臉,人家也不知道。」
其實余國芳能扮演的角色很多,早年她甚至也翻譯過童書,曾經是知名的王子出版社(與兒童雜誌《王子半月刊》〔於1966-1983年發行〕同樣隸屬於王子文化事業公司)的主要譯者之一,她翻譯過的《聞香巧克力》(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與《大桃子》(James and the Giant Peach)同樣出自英國兒童文學家羅爾德.達爾(Roald Dahl)筆下,後來也都分別有電影版問世,前者就是強尼.戴普主演的《巧克力冒險工廠》,後者則是大導演提姆.波頓的動畫片《飛天巨桃歷險記》。
小說家在寫作時就已經完全走進故事裡了,但譯者則必須從「站在外面、完全不懂」的狀態下,一步一步、戰戰兢兢地走進小說裡,於是余國芳也特別強調,「如果我無法走入作者的內心世界,就不敢翻譯。」——在筆者看來,這很像中國翻譯家傅雷所說的「神似/形似」的區別,這應該是說,就文學翻譯來講,譯者若能用心揣摩作者文字的神髓,讓讀者獲得相當於原文讀者的感動,或許就是翻譯的最高境界了。
余國芳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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