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走入蘇格蘭的大型書店,我在閒逛的過程中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即是從封面來看,一些明顯描述兩名女孩曖昧情愫的小說作品,往往不放在「同志文學」、「同性愛」專區,而是在「青年讀物」(Young Adult)或「小說」(Fiction)的分類裡。這說明了什麼呢?我認為是這些小說作品在西方文化已走向成熟和普遍,因此不再需要強調同性愛情的特殊性。
閱讀《四維街一號》帶給我類似的感受。首先讓我想起許多私心喜愛的日本漫畫與戲劇,如《春心萌動的老屋緣廊》(メタモルフォーゼの縁側)、《今晚是壽喜燒喔》(今夜すきやきだよ)、《想做料理的她與愛吃美食的她》(作りたい女と食べたい女)。這些作品捕捉日常的枝微末節、細膩情感,女性若喜愛烹煮美食,不為討好男性,而是自我實踐的一部分。如此堅定傳達出女性間的感情,無論友誼、忘年之交,或者姊妹情誼、愛情、百合,都以平常、自然的方式呈現,宛如本來就會在生活周遭不斷發生。
儘管或許實際上並非如此,類型小說必然會有風格化、戲劇化的可能,這些日常、普通的小事仍藉由作品漸漸形塑讀者對現實世界的理解。因此,我想在本文討論創作者藉由類型小說、大眾文學與讀者共同建立的集體想像,或能與人們對現實世界的既定印象進行對抗。而楊双子在本書中營造出的日常性,便不僅限於故事,還包含了如何使特定類型的小說在閱讀氛圍上更趨於日常。
暫且先回到故事本身,双子的寫作之於我總是乍看下像柔軟貓掌的淡雅文字與劇情,偶爾會伸出尖尖的爪子,輕輕地戳你的心。和上一部長篇小說《臺灣漫遊錄》相比,《四維街一號》更為輕盈。同樣寫食物,寫食物牽起角色間的情誼,本書在時空背景上移往讀者熟悉的現代,也將《開動了!老臺中》那份隨走隨食的生活感帶進了小說。相信閱讀本書以後,讀者會生出巡禮的渴望,尋找真實存在於臺中的「四維街日式招待所」、爬梳政府部門的修復與再利用計畫,《臺灣料理之栞》亦是能在臺灣研究古籍資料庫中找到掃描檔。有跡可循的美食所在地好比龍川冰果室、春水堂創始店、金鶴滷排骨飯、長崎蛋糕、檸檬餅……都能按圖索驥親自走訪。
臺中西區的四維街日式招待所。(圖/wiki ©Pbdragonwang)
如此結合臺中在地的特色飲食、小店,也因來自臺灣各地的角色帶來不同家庭、不同地區的飲食習慣與餐桌文化,讓小小一方餐桌成為長箸相投、互有指涉的交流場所。譬如哪些人稱調羹、哪些人稱湯匙?春捲和潤餅的說法又如何區分?不同地方的潤餅又包著怎樣的餡料……凡此總總都在談笑間隨意交換,角色對話乍看之下不著邊際、前後矛盾,卻精準捕捉了人們日常口語的節奏,著實是熱鬧滾滾。
存在於現實、由臺灣總督府法院通譯林久三所著的《臺灣料理之栞》自押入中被發現,又是將百年前的飲食加入餐桌,像是從舊日時光再現的鬼魂,也串聯了整部小說的劇情主軸。在本書中美食之必要,是小說能夠色香味俱全的原因。以食物開篇,錯過的土芒果季與吃芒果後留下的黃色痕跡,凸顯了第一幕中第一個主要角色蕭乃云在人際關係上的生澀與不熟稔,是太過精準的描述與開場。
《臺灣料理之栞》(1911)是目前已知最早專門介紹臺灣宴席料理的書籍
當乃云決定走入廚房為眾人製作芋泥羹,那不僅僅是以一介新人的身分嘗試融入新環境,煮食與使用廚房如同控制與權力,柔和地取走這份權力,便是使自己樣貌逐漸清晰的方法。其後乃云對另一角色的共煮協議、其他人在得知該角色的艱難狀況後做出的溫暖回應亦然。而對方接受與否,心念掙扎間也是將這份幽微的權力轉移悄然收放。
角色塑造於此顯得格外重要,《四維街一號》提供的五個主要角色都讓我想到典型人物的依循。我們都讀過少女漫畫最開始,有些難以融入群體的害羞主角,這樣的角色很像是讀者的代表,隨著劇情推進,引領我們一步步走入故事。而家鄉在臺東池上的徐家樺頗有陽光少女的形象、身為臺南關廟人的盧小鳳則是戴著假面的千金大小姐、郭知衣……怎麼看都是人氣很高卻不自知、深具反差感的天然呆。也隨著角色們找到象徵過往記憶的物品,四維街一號的過去被召喚出來。從《臺灣料理之栞》記載的芋泥羹、生燒雞,到鐵皮玩具、舊皮鞋、木製門牌,最終匯聚於「幕後」的真相揭露。
故事以「幕」作為章節的切口,加上劇情主要發生於四維街一號日式招待所,營造出些許舞臺劇感。不同角色視角的四幕加幕後,實為五幕式的結構,幕後與其說是祕密的揭開,更像前文中默默匯聚的伏流一鼓作氣激盪出真相。
書中透過繪圖建構故事舞台場景。(圖/《四維街一號》內頁)
新的年輕生命在此交會,家族的祕密也在最後嫻熟串起。房東安修儀為主軸的「幕後」,作為最後的章節,私以為也是極有閱讀快感的結尾。因此,我想冒險討論陳腔濫調(cliché)之必要,不僅在於故事裡外室私生子的曖昧事此類中國言情小說套路,在双子寫起來可以一點也不黏膩獵奇,我也很難不為小鳳和知衣二人的情感關係所打動,那幾乎是我在閱讀所有的愛情小說時必定會期待的閱讀感受,在本書中讀到那處,實在忍不住要捂心口、四下打滾一番直呼好萌好萌。
大眾小說的敘事公式與典型人物的存在,其重點並不在於重口味或灑狗血的濃烈程度,而是「重複」。重複與讀者生命經驗相疊合處,重複我們的喜怒哀樂被激起的前因後果,而食衣住行的慣習差異,在感覺到作者寫入我們的內心、寫出我們的生命故事之時,又能勾動讀者對未知的好奇。不落俗套,卻仍貼近讀者,於我來看,便是大眾小說的魅力所在。
寫作本文之初,實有小小擔憂,深知双子珍而重之「大眾小說家」的身分,而非文學作者,並且認真地實行。從她的作品中也能看出她有所堅持,在一些純文學作者會忍不住要大力表現之處,双子經常是輕輕帶過,隱藏在平靜溫柔的文字下,卻又累積著歷史文獻資料的蒐集與田野調查。因此我當也不能夠以文學語彙強加其身,儘管双子的作品在未來勢必會被納入文學史中討論,她安身其中的方式,著實是輕緩且沒有痕跡。
双子通過小說建構出的歷史與記憶,我認為就創作者與讀者大眾一同建立出的集體意識,以及次文化創作上是十分重要的。那不一定是真正的歷史學,也不完全是陌生化我們已知的事物,而是建立一個讀者集體想像中的臺灣,消弭現實印象對虛構故事閱讀體驗的占據。双子的小說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做這樣的事情,如同開頭提到的書籍分類方式,讀者眼中曾經的特異元素,或因此而生的獵奇目光,終究會在各種優秀作品持續出現後歸於平常,如同吃飯飲水般自然。我想這或許也是楊双子以大眾小說建立了一個更為寬廣、能夠由讀者恣意想像的臺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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