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抵達的旅人看到了兩個城市:一個聳立在湖上,一個映照在水裡,上下顛倒……兩座法卓達爲了彼此而存活,他們的眼睛互相鎖定,但是他們之間沒有情愛。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在理想上,文學作品應該更為情願,僅僅袒露其美學質地來面對末日審判。幸運的是,文學史存在一定程度的公正:《羅莉塔》的情節何等敗德,無損其不朽;而《金瓶梅》的著者妾身不明,卻是自然主義的圭臬。
然而,小說家楊双子的新書《臺灣漫遊錄》,在無關「文學」的地方,卻引發了小小爭議。一些論者認為,書封上並列兩位著者「青山千鶴子」與「楊双子」的署名方式,捏造了從未存在的「日本作家」,該手法既是「冒名頂替」、又是「誤導讀者」,出版社與小說家也因此公開致歉。
說起來真是微妙,以虛構為天職的小說家,因「頂替」自己苦心孤詣的著作而獲罪。曾幾何時,寫作倫理強壓表現自由,當代文學理論言者諄諄的「作者已死」、「讀者反應」、「後設解構」等,看來若非過氣教條,就是從未在讀者那裡成為入門共識。
所謂「小說」文類,本該是一處真空懸浮的幻想世界,在裡頭編造犯罪,純屬編造,無涉犯罪。更何況本案例中,真正的「社會現實」僅是,小說家使用了一號筆名(楊双子),用來自我宣稱「翻譯」二號筆名(青山千鶴子)──且讓我們古典些、謙遜些,從《臺灣漫遊錄》的故事本身來尋找罪證與辯護。
「小說」主角是1913年出生的青山千鶴子。她是昭和時代早慧的文壇新星,機緣湊巧來臺旅居一年,並且邂逅與自己同名、笑容甜美可人,然而腹笥一如食量般淵博的神祕少女王千鶴。好吃的青山女士,雖然立志品嘗島國菜餚的真正「滋味」,但這趟美食之旅險阻重重:一方面,在「全民奉公」的時代氣氛下,殖民者只願意取用臺灣食材來炮製東瀛料理;另一方面,隱身民間的高手總鋪師,仍是驕傲的民族主義者,她「不幫日本人做菜」。
在形式上,《臺灣漫遊錄》鑒借自大眾文化。類似《深夜食堂》、《俠飯》、《昨日的美食》等日劇或漫畫,該書每個章節都是一道「菜色」,佐以調劑人生況味的世情冷暖。但是細細品讀就知道,該書也揉合歐美同志異色與東洋百合薰風,兩位「千鶴」在國族大義邊緣,有意無意地耳鬢廝磨、你進我退,就算是對於戀愛酸甜向來木舌的阿宅異性戀讀者,胸中的小鹿都要突突亂撞。
儘管敘事形式來自通俗文類,《臺灣漫遊錄》所欲探究的隱密主題,卻是臺灣文學研究的最大歷史傷痕:由於新生海洋民族先後殖民於日本帝國、國府政權,因此,外來的「國語」,在文學史上數度奪去了本島的自然聲音。在日治和戰後接近百年時光裡,寫作者的最大困擾都是,中央文壇並不傾聽本土語言。
也因此,本書隱喻地將「如何傳遞正宗臺灣滋味」這一口腔衛生問題,從聲帶轉移到味蕾。
《臺灣漫遊錄》的表面懸念是,自詡「內臺一家」的日本作家青山千鶴子,能不能順利親炙鄉土珍饈?但真正在其中穿針引線的設定,卻是看似開明、善意,並對通譯王千鶴抱持絲絲愛慕的青山千鶴子,有沒有足夠反省來察覺「日語」的強勢與武斷,並且讀出臺灣「翻譯」對於日本「原作」的無比婉轉之批判?
假如讀者缺少警覺,就此「對號入座」,跟隨著這位「據說在昭和年間掀起女性小說風潮」的敘事者自剖,換言之,接受輕易把文學等同史料的「閱讀方法」,恐怕在本書的大半部分,都只能看見一個信仰自由人道、抗拒父權婚姻、對於「同化國策」相當反感的「進步派」青山千鶴子。然後,這位很少懷疑的讀者,無可避免會與敘事者同步陷入疑惑:為什麼臺灣人王千鶴總對敘事者誠摯的友誼戴上「能面」,深深隱蔽心意?
那是因為,在本書,「從屬者」的稀微聲音,表現得極有節制。
女性文學有所謂「百納被」傳統──古代女人不能識字,所以她們得把心事、經驗、教訓編成花樣圖示,一代一代地縫入傳家織物(也就是一種飽含歷史感、卻難以清晰判讀的不成文「語言」)。值得一提的是,《臺灣漫遊錄》質問、逆寫了這一傳統,故事裡的不同時代女性,對於昭和29年的「本書原作」懷有各自的戒慎恐懼。於是,青山千鶴子不敢在日本戰敗背景中收錄「向臺灣女人道歉」的最終篇章、威權年代的大學教授則是考量社會接受程度,蓄意漏譯了「女女情誼」。
既然連做為同盟的女性同胞自己,都需要斟酌地去刪節「真正」訊息,那麼,做為一本從頭到尾「託名偽作」的美食考古劄記,無論是「灣生研究員」新日嵯峨子的「推薦序」、青山之女的「原版後記」、王千鶴自己的「譯者代跋」、王千鶴之女的「編者代跋」,這些饒有深意的謊言仍舊歸於政治問題:從屬者能否在歷史中為自己說話?
現在,我們或許稍稍理解,《臺灣漫遊錄》的作者,不管是擔任「二度翻譯」的楊双子,或是寫下「原作」的青山千鶴子,為何盤算著自己冒充自己。因為這本書所要談的,就是在一個國族、階級、語言、性別、世代存在多重限制的脈絡下,即使史冊真的偶然記載「王千鶴」這樣聰慧博學卻出身微賤的女子(或者是任何邊緣形象),她仍然沒有充裕機會來自我陳述。即便,日本原作對於臺人譯本的善意,其虔誠近乎愛情。
相信「文字」能夠忠實「記錄」、反映「真實」這檔子事,本身就是上位者、權力者、識字的統治階層,出於天真的不自覺欺騙。
回到《臺灣漫遊錄》因疑似侵害「寫作倫理」引起的失焦批判。從好的方面,今日知識分子充滿淑世熱情,急著傾銷「政治正確」。但也有壞的一面。畢竟我們無法否認,在公共領域冰面下交鋒激盪的,從來不只是理性辯論。有許多正言若反的文字遊戲,也有無數意義蔓生、模稜兩可的說話策略──語言的流動與不可信,決定了日常生活中無數不可溝通場景。
其實,文學本來有種凌駕法庭證言的「特權」。為何稗官野史,能夠召喚聆聽與傳述,即使所有「故事」從來不足為信?那是因為,「虛構」做為一門技藝,提醒我們的並非如何說謊,而是怎麼去解釋、破譯、揭發那些「無法直述的話語」(最好不要把這種說話方式視為謊言)。
更諷刺的是,在批判《臺灣漫遊錄》的那篇原始網路文章下頭,我們看見有些讀者,氣急敗壞地指責這本小說「不得不佩服日本奴化教育的成功」──不明就裡的人們,很顯然也讀不出,《臺灣漫遊錄》之所以選用「虛構史料」這一策略,其角力之對象,恰好是殖民體制下的文化滅絕。
還有一種批判是,如果,捏造一位名為青山千鶴子的「作者」,恐怕會誤導那些「對日文史料有興趣、卻對文學戲仿沒興趣」的讀者。旨哉斯言。對於真正熟悉,無論是殖民日本時代或是今日東亞文化的「嚴肅讀者」來說,只要願意不帶敵意翻閱《臺灣漫遊錄》,並不難發現本書裡隨處可見「眼睛上的蛤蠣貝殼掉下來」這樣的假翻譯腔、「洋涇濱」日語,遠遠偏離了日治時期一本正經的假掰皇民口吻。
大道廢,有仁義。在我們這個連美學也無法豁免斷層掃瞄的文明世界裡,洗澡盆裡的文學嬰兒岌岌可危。然而,「歷史」終究不該是,凌駕於其他敘事的不可質疑之物。
或許,《臺灣漫遊錄》其中一個啟迪必然是:即使「文學虛構」無法替代檔案與史料,但我們若想聽見字裡行間的弦外之音、還有大時代裡小人物的隱密耳語,就需要三不五時地,輕輕貼近,甚至擦過,那條純屬人造的倫理紅線。
\ 恭喜《臺灣漫遊錄》獲2024年美國國家書卷獎-翻譯大獎/
(圖片來源 / National Book Award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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