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專欄｜喝茶與讀書】10.蜜香紅茶——《歉木林》的深沉，但作者只靜靜交付種子般的重量

《歉木林》是二〇二四年後山文學獎年度新人獎的得主曾稔育第一本書，也是一本梳理自身課題的散文集。作者的行文飽含哲思，用詞流暢清新，富有節奏感的斷句中，閃現不已的，有時是靈光般的林間斑光詩意，有時，卻是唇舌兼具恨意與歉意的刀光對決。 

我默默拿出一把接近大海色系的青瓷壺，與一款蜜香紅茶。

蜜香紅茶的經典香氣，來自小綠葉蟬的著涎效果。有機會喝到好喝的蜜香紅茶，我都會感恩這份一期一會，如同這本散文集，讓我毫無預期地，意外撞見裡頭，有許多似曾相識的生命經驗。

 

歉木林

也許我們曾用一樣的姿勢接起親人的電話，用一樣的速度收拾返家的衣物，直到回去過往的場景，面對「歉」感與兼具「欠」感的家庭，相互消長的雙面性。

「那般沉默，如同病危那晚。我在電話裡，只能聽著另一頭，漲出一片海。」——〈遺疤〉p.92

這不只是一本談論歉意的文集。在「歉」字的說文解字有其原意為「吃不飽」，張口嘆氣之感，衍伸釋義至「欠」的缺少、不足。我在感受「歉意」貫穿全書的同時，也接收到書中提及的家庭成員，各有各自因「欠」所帶來的匱乏隨身；包含非人物種，如領養回家的兔子、阿公一開始想吃所以偷養的果子狸、充滿象徵的「象」。

「潮汐的聲音，淹沒太陽。隔日，同樣的電話，我依然沒能出聲。只是隨便拿了幾件衣服，前往車站。沒買到坐票，蜷在車門口的我，像一顆正在練習悲傷的石頭。」——〈遺疤〉p.92

來自花蓮的曾稔育，在山海之間，召喚自然元素，熟練調度，萬般幻化成不同物件的意象，尤其海水的意象，信手捻來。我一邊喝著蜜香紅茶，一邊感受書中不時瀰漫或湧上的花蓮水氣。

任何產地、任何品種的茶樹，都可能會被小綠葉蟬著涎，市面上就有蜜香綠茶、蜜香紅茶、蜜香烏龍、蜜香紅烏龍等茶品。然而，我還是想選蜜香紅茶，紅茶彷彿伴隨強烈的夏日陽光觸感，難以忽視，卻也不知該如何直視，正如輯一命名的「植被旅行」，人與非人，只能像移動中的植物一樣，接受生命旅程中的任何觀看與被觀看。

〈遺疤〉一篇寫到親人逝世，回顧到最後，這句「歉意有時候是故作聰明後的反彈。」令人反芻不已。我反覆回沖著蜜香紅茶，讀到作者極為內斂的自省：「祝福與詛咒總是雙生共合。可談到愛，我總是拿得太多，卻懂得太少。」

輯一的最後一篇〈銜尾時刻〉，寫到接近頓悟的瞬間，非得要走一圈那般，走出一個大圓，才知道盡頭是銜尾。作者選擇閉眼，拒絕觀看，或已不忍再看更多。難道要因「不看」而抱歉嗎？彷彿無解的觀看，形成日積月累的「成見」。然而，面對家人，要發掘出不同的觀看方式並不容易。作者寫：「為了解決這遺憾，媽在我新年回家時，曾問我怎樣才願意放下成見。」看著作者不斷離鄉，返鄉，像海浪一樣頻繁到已經分不出哪一道浪是離開，哪一道浪是回來時，作者叩問自身的課題，出發點與終點具現：「再次地把心留在家鄉，車廂門口來了一輛販售推車：便當、咖啡、茶。身體有種原始的渴望，但我始終沒有作為。」文中的「心」為何物？我光看，只想再喝一口蜜香紅茶。

輯二名為：顱骨上的荒原。像是氣力放盡後，仍困於緊箍咒般的荊棘幻想。尤其在〈潮間過客〉中，海洋的意象使用得親切自然，作者寫「搬遷後的單人房，此刻就像一片沒有港口的孤島。」而對於海洋的情感早已內化成血液般，就連「杯中物」的存在，也只是為了轉化成「聽海」的需求；且與人交流到最後的自己，所有話語也只是「泡沫」般倏忽即逝。

「只有自己發出的噪音，像海一般擁抱著自己。」——〈潮間過客〉

輯三名為歉鳥祭，像是數封不知如何寄出的家書，只因作者一直在流動各處，與往返工作間，不僅在求職過程中，對照母親曾在職場上感受的不公，作者也在不同職場氣氛下反應不及，事後半安慰、半輕鬆地告訴自己「他們沒有惡意」。

「無業的早晨，睡眠被拉成看不見盡頭的海平線。」——〈找頭路〉

 我回沖著數泡過後的蜜香紅茶。且慢且珍惜地看著最後一輯的每一篇敘事。我喜歡《歉木林》的深沉，但作者只靜靜交付種子般的重量。閱讀這書的感受，就像蜜香紅茶的品飲過程，深知茶葉要挺過高強度的日曬，要忍受小綠葉蟬的侵擾，最後收成茶葉，製成帶有蜜味香氣的紅茶，有多麼得來不易。

「沒有道歉，我在時間的流動裡，逐漸從家鄉剝離。」——〈棄島行〉

前一二泡，是蜜香明顯的茶湯，三到五泡過後，就是在品嚐紅茶茶底的品質與茶湯的厚度。此時，令人迷戀上癮的蜜香香氣減弱許多，雖不至於完全沒有，但也只剩下幽微的氣味，若隱若現，彷彿書中的作者，提醒著離鄉的自己，來處即歸處，儘管一趟比一趟更遠更累。

 「穿著被浸濕的鞋，此刻的遠鄉無倫如何，也壞不過苦悶於鞋裡的海。」——〈棄島行〉

蜜香紅茶的尾韻向來是我最喜歡感受的部分，即便泡到無香無味，但還有尾韻，彷彿能繼續前進一點點。不全然是要把茶葉「榨乾」的心情，純粹想知道這樣的尾韻，終將帶領品飲者走到哪裡。譬如作者在〈歉的寫法是不斷造林〉中，提到親人面對投資新事業的果林，帶來新生活的希望象徵，而實體的果林，對比作者回首一切，種下歉意的種子，亦是極盡所能的一種致歉。

歉木林 (電子書)

蜜香來自小綠葉蟬的著涎效果，著涎是指被小綠葉蟬咬過的茶葉，因受傷後，茶葉中產生特殊的物質變化。著涎過的茶葉經採摘、加工精製，通常會帶有一股獨特的甜蜜香氣，可以說是利用生物進行的天然加工。也因為是「天然」的蟲害所造成的茶葉傷口，因此蟲多、蟲少、蜜香的程度與成果，無法完全由人為控制。

每年的著涎狀況，也與氣候、氣溫等環境因素而有差異，如此一期一會，儼然生命中難以預期的傷口發生，而茶樹因應的化學變化，一方面會吸引小綠葉蟬的天敵前來掠食，幫忙抑制蟲害；另一方面，在茶葉內部產生的特殊物質，也成為了無法預料的香氣來源，迷倒不少愛茶饕客，也是花蓮在地特色的知名茶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