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專欄｜喝茶與讀書】06.紅烏龍——天秤的兩端以及《你在暗中守護我》-小令

在我的書桌上，除了書，第二多的就是茶。
選一款茶與書對話，不想太複雜，接近直覺。
選好茶後，透過與茶相關聯的各種細節，嘗試交織出喝茶閱讀筆記，用一款茶期待一本書。

很多進來法律系的人，都會勸學弟妹仔細考慮，不要誤上賊船、後悔莫及。現在覺得，說不定把這句話裡面的「法律系」換成任何其他一個科系，也都是如此。後悔或許是天還沒全黑之前就初初亮起的路燈，是天黑以後、經歷以後，才能夠被命名的感覺。而也正是因為遭遇過天黑，然後在夜裡一盞又一盞路燈下走過，才會確信自己有在長大，有在變強。——〈感到後悔〉

我讀《你在暗中守護我》其中幾篇，驚覺這本書很適合搭配紅烏龍。

為什麼？這是一本在寫法律系學生考上法官，且開啟職業生涯的散文集。想到司法、法院、法庭，總是會聯想到天秤，天秤有兩端，在穩定靜止的持平之前，任何幅度的晃動都是可能的。

在戲劇性的擺盪過程中，如同我生平第一次聽到「紅烏龍」的時候，直覺會問出的問題：「所謂的紅烏龍，到底是『紅茶』，還是『烏龍茶』？」

好像非得要區分出到底應該歸類為哪一邊，才是對的。

然而，喝著紅烏龍的感受，極為接近《你在暗中守護我》的閱讀體感，兩者都可以，也都成立，所以平等視之。

你在暗中守護我

你在暗中守護我 (電子書)

時至今日我依然沒有想到當時有什麼更好的應對辦法。而如果一直回想起這件事有什麼意義，那大概就是：我希望自己以後一直都是那種會為了自己的不好，真心感到虧欠的人。特別是離開學校以後，在工作裡，慢慢察覺到自己在許多情況下和另外一個人並不是對等的。那種不對等遠遠超過助教和學生這樣的關係。——〈最後一天〉

單看紅烏龍的外觀，會因其球狀的模樣，判斷偏烏龍茶的可能性較高，一經沖泡，會驚豔於茶湯濃醇、厚重的深琥珀色與殷紅色的漸層，品飲時，香氣帶一點烘焙的甜香，沒有紅茶常見的明顯澀感，又有烏龍茶的尾韻，耐泡的程度與茶湯的穩定度接近紅茶。

顏色和香氣有時會讓人覺得真的很像紅茶，但茶葉如果放的克數較少，浸泡的時間減短，熱水溫度提高到一百度以上，又會讓人覺得茶湯滋味像是烏龍一樣，有香有韻，又有不同的濃淡滋味。

當我依據烏龍茶的特質，面對紅烏龍進行主觀上的論證時，彷彿也像是在讀到〈最嚴厲的處罰〉裡所寫的，期末考題在現實生活中一模一樣地上演：最後，如果都成立的話，要論哪一條罪？還是全部無罪？或者，會不會某個罪名成立，但某個罪名則否？

讀到這裡，我回想自己也曾經跟朋友解釋過，紅烏龍以結果論來說，其實比較偏烏龍，但朋友卻繼續追問：「是喔？如果是烏龍，為什麼會那麼像紅茶？」

這是考試。雖然是考試，但裡面的情境有一天都會回到自己眼前。

這或許就是所有法律人一生會只少擁有一次的時光幻術。如有雷同，那都是真的。——〈最嚴厲的處罰〉

紅烏龍因此常常被認為是紅茶，或是烏龍茶，二擇一。我個人覺得真正精準表達，其實就是「紅烏龍」本身三個字，才最貼近這款茶的製茶工藝，即紅茶與烏龍茶兩者皆是，才令紅烏龍之所以為紅烏龍。

即便如此，品茶的真實感受卻讓我一直覺得，好像在喝紅茶呀。

一如在〈畢業之後我們都成為平凡的大人〉中所寫，老師在期末考前只有一句話：「寫考卷要有生命力。」而作者接著描述他對這句話的理解：「有生命力的意思是不要死背實務或學說見解，要勇敢寫自己的想法，勇敢把想法套用到題目的案件事實裡。」

我們在喝茶時，如果沒有先被告知是什麼茶，直接品飲茶湯本身，判斷錯誤也是有可能的。我曾經在茶會上遇過一位茶人的太太，因為遲到，較晚進入茶席。那位太太一入席後，喝了茶湯，就直接問這是白茶嗎？我才驚覺，喝茶量再大，品茶經驗再怎麼豐富的人，都有可能會判斷錯誤。當天的茶會喝的不是白茶，是紅玉紅茶。

如果以既定印象來理解，也許會覺得，紅玉跟白茶兩者差異性極大，不可能判斷錯誤，但如果那時的我，有認識到臺灣製茶工藝的深度廣度之驚人，再加上各式茶具導致各種口感與體感的差異變化，也許就不會如此訝異那位太太誤會的原因；判斷錯誤其實是很正常的。

一年的實習要結束了。這一年法官和檢察官們帶給了我三句話，是大學時代沒有任何教授說過的。第一，來到法庭的被告，視覺年齡看起來幾乎都比實際年齡來得老。第二，被告在法庭內和法庭外會有完全不同的模樣。這些我都已經確定是真的。——〈我們能有多少同情〉

第三句則是一個問句：「你還會覺得所有被告都很可憐嗎？」。我相信那句疑問，依然無時無刻都像天秤一樣微幅地擺動，彷彿有風。適合再泡一壺紅烏龍。

對我而言，當我想放鬆自在喝紅烏龍的時候，我可以選擇傾向「紅茶」的泡法。紅茶的泡法是穩定性與一致性，不會有過多起伏表現，而是均勻的茶湯表現，每一泡的差異性不大。

然而，如果我想著重強調紅烏龍的「烏龍茶」的部分，我也可以利用泡茶的技巧，展現每一泡差異性極大的茶湯滋味。

這是我佩服這本散文集的原因之一，《你在暗中守護我》就跟紅烏龍一樣；喝茶的人不一定喝得出來泡茶的人的心思，因為紅烏龍就是一款怎麼泡都可以的茶，意思是，紅烏龍其實不管怎麼泡都好喝，但那是泡紅烏龍最幽微困難之處，難在泡茶的人要有更細的心思去決定，要怎麼泡？以及，為什麼要這樣泡？

就像在〈世界的背面〉結尾寫到一個深夜超商打群架的案件，結束開庭後，年輕的被告們跑到法臺前，只為了問：「法官，為什麼你要這麼為我們著想？」而作者的那句答覆，不斷回應著輯四的每一篇內容，連結到的種種情感，也都離不開他心裡曾有過的念頭：「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也不會把發生在你們身上的都當作活該注定⋯⋯。」

輯四的名稱與書名一樣：你在暗中守護我。而輯四結尾的最後兩篇，篇名分別是〈我在暗中守護你〉與〈你在暗中守護我〉，看完後，我停在反覆咀嚼主詞「你、我」換位的意義，那感覺似乎更接近無限循環，意思是，「守護」就像「天秤」，而天秤的兩端，放入的是「你」跟「我」。

在天秤擺盪的過程，整個句子其實可以無限循環下去，變成像是咒語般的：「你在暗中守護我在暗中守護你在暗中守護我——」，連綿不斷地環繞著第四輯，甚至是整本書。

有時候，守護的感覺，也許接近同理。同理說得簡單，實際上並不容易，如同最後一篇〈你在暗中守護我〉裡，作者寫道：「同理一個真真實實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可能沒那麼困難。但是，要同理一個遠在他處、只不過在卷宗堆裡或筆錄紙上出現的名字，就有其不容易的地方。」儘管如此，作者在飛速行駛中暫時得出屬於自己的結論，也呼應後記所提到的「恆星一樣的大人」。

這是一本看著看著，很容易就忘記喝茶的書。看完的時候，紅烏龍已經涼掉很久。但看這本書，搭配紅烏龍是適合的，因為紅烏龍有個驚人的優勢；一般的烏龍茶，都是熱泡時最好喝，因為溫度高，發香，放涼的話，原本香味就會變得微弱，相對失去熱飲時候的優點。

但紅烏龍偏偏擁有放涼之後，不減其茶香的特性，香氣滋味都保留著熱泡時一樣的狀態。即使是放涼的茶湯，也是壓倒性地贏過大部分的紅茶與烏龍茶，原因是有些茶放涼後，苦澀味會更明顯，但紅烏龍卻意外地會凸顯一種暖意，而那股暖意，宛如天秤在微幅擺盪中，逐漸迎來的平衡。

小令茶房｜茶知識

紅烏龍

「紅烏龍」一詞，主要強調製茶法，以接近紅茶的重度發酵，所做成的烏龍茶。結合紅茶與烏龍茶兩者的優點，成為臺東地區主力推廣的特色茶品。
紅烏龍若以文學創作的來看，就像這本《你在暗中守護我》一樣，有其深藏在「暗中」不露的部分。身為創作者，只能跟製茶師一樣，想辦法把茶做好，不論自己知道這款茶（創作素材）其實可以展現的樣態有多豐富。一如紅烏龍看似是易泡、好喝的茶，要品味出其中的細緻表現，才是真正考驗讀者的地方。偏偏太易讀、太好讀，讀者不容易意識到《你在暗中守護我》這本書，極為不易地做到了投入創作，同時抽離，所需的冷靜、節制、精準。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01.白茶——與《致白目者》
02.大吉嶺月光茶——澄澈的醒者《滿島光未眠》
03.野枝烏龍——彈勁與《獸身譚》
04.東方美人茶——新年與《我的公寓》
05.紅玉紅茶——任何隱而不癮《努力是癮》
06.紅烏龍——天秤的兩端以及《你在暗中守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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