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代,我讀了《ILLUSTRATION》116號 The Choice 單元的大竹伸朗的評語,哈哈大笑,後來轉化那經驗畫了〈東京筆記本〉。蘿莉圖受到破李泉龍老師、內山亞紀老師的影響。」西村培在2017年以他為特輯的《ILLUSTRATION》213號上提到。這段話無助於你想像他漫畫作品的視覺或敘事風格,想了也只會失準,但它所能召喚出的詫異、困惑、隱約的不安(你知道八成有毒,嚼起來大概很韌),十分接近西村初期作品普遍帶給讀者的感受。
是的,《北極百貨的秋乃小姐》是編輯提供意見、西村控制火候完成的類主流作品,接下來在台上市的《再見了,皆娜同學》和短篇集《結冰路》就是原味湯頭了。
西村培2008年投稿《COMIC RYU》龍神獎獲得銅龍獎,畫力受到評審吾妻日出夫與安彥良和盛讚,2009年出道以來的頭兩本書都在德間書店推出,皆為短篇集。他當時的責編大野修一曾與高野文子共事(大野也是今敏的漫畫編輯,拙譯作《OPUS》後來由臉譜出了完全版,收錄他的編後記),因此面對西村培初期新浪潮味濃厚的風格也能招架。不過他與西村合作的方式是:放任西村自由創作短篇,畫好再由編輯判斷能否採用。換句話說,西村當時是在編輯完全不干涉的,既天堂也很地獄(因為沒有刊載的保證)的環境下創作,缺乏「在自己的風格和商業漫畫讀者喜好之間尋找公約數」的經驗。西村對這件事有所自覺,因此後來改到小學館準備畫定期連載時,皮繃得很緊。
他轉換跑道的契機,來自《平屋慢生活》作者真造圭伍。2010年的某一天,真造圭伍跑到西村培部落格留言說:「我總是把你的單行本放在枕邊,每天晚上讀。」西村培當時也已經注意到真造的漫畫,兩人很快結為好友。真造建議自己的責編找西村來畫《月刊!Spirits》的插畫專欄,結果西村得到的是漫畫連載邀約,交出的作品即為他的第一部長篇《再見了,皆娜同學》。
「這次是連載,所以我想了一個戰術,想創造出每一話都發生同一類事情的結構,該說是『公式化作戰』嗎?」於是西村版《愛麗絲夢遊仙境》便上演了:便利商店打工仔皆娜拒絕店長的告白,遭到開除,接著開始在學校等地遇到一個又一個古怪男子,陷入他們的語言迷霧之中。想臥軌自殺的。班上沒有存在感的。太宰治愛好者。行善做功德狂熱者等等。在不劇透的情況下只能說:這些男子與皆娜的互動不涉及情感交流或關係建立,從零出發,復歸於零。故事擬態為戀愛喜劇,實則更像是嘲諷男性醜態的遊戲。且包覆男性醜態的,是網狀效果線細膩多變、柔軟蓬鬆的陰性畫面。整本漫畫就像這兩種音色的即興互搏,無法接受的人感到刺耳,可以接受的人會欣賞它們疊合、碰撞出的奇異聲響。本作在2013年出版,四年後接受訪談的西村培自認「放棄了這部作品的故事趣味性,只設法提高作畫的完成度」,但我認為這是一個過度簡化的說法。他放棄的應該是把故事拉回加法的、正統戀愛喜劇的軌道,放手讓它飄浮在負數的、自虐的、「俯瞰戀愛喜劇」的喜劇維度,因而無法供給主流漫畫讀者追求的,可移情的人物經歷,以及更直截了當的娛樂。那當然不妨礙酸性幽默的鑑賞家們,讀到咧嘴竊笑,心滿意足。
《再見了,皆娜同學》西村培/大塊文化
© 2025 Tsuchika NISHIMURA / SHOGAKUKAN
《再見了,皆娜同學》西村培/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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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輪到《結冰路》了。作為2017年隨《北極百貨的秋乃小姐》第一集同步上市的短篇漫畫集,它再度顯示西村培在漫壇的位置有多麼奇妙。收錄作品年分橫跨2011到2017,共收錄八個短篇,其中五篇是獨立發表,一篇刊在音樂雜誌,真正透過小學館自家漫畫雜誌發表的只有兩篇。有一種半放養貓的感覺。對於當時的西村來說,另一個重要性不亞於商業雜誌的發表平台,便是西村、真造、設計師森敬太的酒局催生的半年刊獨立雜誌《DIORAMA》和後繼的《USCA》,兩者合併計算共有九期,發行期間為2011年至2016年,西村沒有供稿的只有《USCA》第一期;《結冰路》收錄的短篇有多達三篇就來自於這兩本獨立雜誌。
獨立雜誌《DIORAMA》和後繼的《USCA》是西村培的重要發表平台。
既然身世如此,其內容的自由奔放可想而知。例如〈結冰路〉描寫一名男子緬懷學生時代的無憂、不斷潛入母校;〈P/NP問題〉彷彿翻玩輕小說框架,敘述電視上看到的天才少女突然出現在廢物主角家中,結局當然不會是輕小說讀者想看到的那種;〈東京筆記本〉的女主角從東京轉學到鄉下,發現男主角在畫A漫圖,擅自幫他投稿到《ILLUSTRATION》的 The Choice 單元,沒想到得了獎;〈遊戲君〉的概念更是瘋狂而嶄新,霸凌發生的當下,學生A 一面設法假裝和霸凌方同夥追蹤受害者學生B,同時暗中協助學生B並設法讓他誤以為一切都只是遊戲。
《西村培短篇漫畫集:結冰路》西村培/大塊文化
© 2025 Tsuchika NISHIMURA / SHOGAKUKAN
儘管各短篇設定天差地遠,你會感覺到它們來自相似的培養液,紛紛散發出雙重否定的氣味:例如〈結冰路〉釋出緬懷過去的感傷,但很快就被戲謔壓過,然而戲謔最後又被勸勉的台詞融解;〈P/NP問題〉起先像是要讓主角對墨守成規的商業出版打一個叉,但打這個叉的孤高主角馬上淪為嘲弄對象,他的孤高也被打了一個叉;〈東京筆記本〉擺盪在象徵低俗的A漫和象徵高雅的插畫獎項之間,打叉,打叉;〈東南西北物語〉透過玩具的視角,描述一名女孩在爸媽吵架期間待在房間玩算命娃娃的迷惘心境,作畫所營造的童話世界似乎遮蔽了現實的殘酷,不過玩具們的好意接著也被後來的事件打了個問號⋯⋯甚至《再見了,皆娜同學》這個書名也是歧義的。翻譯完成後,我向西村確認主角的名字「みな」他屬意使用什麼漢字,得到預料的答案:該字既是主角的名字,也可以解釋為「大家」。再見了皆娜。再見了大家。主角和古怪的男子們都成了被道別的對象。被打叉。中文譯名「皆娜」在這個「接納」缺席的故事裡,又多添了一層反諷。
《西村培短篇漫畫集:結冰路》西村培/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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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終將發現,西村培清新甜美又暖心的畫面,搭配的往往都是拒絕讀者情感投射的角色,你無法跟著誰走一段,然後就在關鍵場面得到你需要的快慰或共感。情節安排並不帶領你深入到什麼思想或情感之中,而是帶你一再、一再抽離。故事類型架構不斷轉調、變拍,呈現前衛搖滾(progressive rock)式的誇張曲折,而讀者享受遊戲性之餘,也在資訊高速噴射的環境逼迫下保持異常的警醒:啊,所有絨毛娃娃都有扎人的線頭。香噴噴的事物總是添加了你不會想知道的原料。
還有一個近期的例子可以佐證上述反差。《北極百貨的秋乃小姐》完結後,西村離開主流漫畫雜誌,閒暇時畫起小熊為主角的圖,偶爾還幫牠畫一些無台詞漫畫。他原本只是為了自娛,但展現強大畫力的作品一在社群網站發表出來,還是引起了廣泛矚目,甚至包括角色經紀公司。一般創作者大概會開開心心上車,不過西村在部落格寫了一篇文章,節譯在此:「連這麼不值一提的小熊都有人找上門,可見『地下原創可愛吉祥物淨土』這個神祕戰場(假如有的話啦)的肉搏戰已經激烈到這地步了吧。自創作者手中誕生的,慵懶又卡哇伊的身經百戰的強者們,以動畫化、商品化、書籍化為目標,開心蹦跳,一再傳遞季節問候、引起共鳴的生活點滴、你一定行的等等卡哇伊訊息(中略)。我不忍將小熊交付給那麼美妙的淨土,因此我每次都鄭重拒絕邀約。」這段話如果讓你噴笑的話,趕快投向《再見了,皆娜同學》和短篇集《結冰路》的懷抱吧。
參考資料
- 《ILLUSTRATION》雜誌2017年3月號 西村培訪談
- 情報網站COMIC NATALIE「《月刊!SPIRITS》西村培 × 真造圭伍新銳對談」(2012年10月26日發佈)
- 西村培部落格貼文〈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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