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惠／沒有任何一種性是彼此一樣的──漫畫《直到夜色溫柔》-一起看圖文-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林新惠／沒有任何一種性是彼此一樣的──漫畫《直到夜色溫柔》

作者:林新惠 / 2023-01-17 瀏覽次數(8227)

劇作家簡莉穎與漫畫家廢廢子合作的短篇漫畫集《直到夜色溫柔》，總共收錄了九種不同的約炮故事。提到約炮相關的漫畫，或許很多人會立刻想到2021年造成熱烈討論的《Ｔ子%%走》，其中透過Ｔ子的日本約炮之旅，不只探勘了女性的「性」如何在常規的敘事脈絡中被忽略（例如女生喜歡如何的性愛進程、如何評估床伴、在性交之外女性還在意什麼），也深化了「CCR」這個長久被污名化的標籤，事實上遠不止是崇洋媚外，而更多的是關於本土的文化箝制。

女性和 CCR 已經算是被主流文化壓抑的身分，那麼同志、酷兒、身心障礙者的性，更幾乎是不被看見的邊緣。《直到夜色溫柔》的九篇約炮故事讓我們看見的，盡是在主流的性想像中，不被描述的性。

直到夜色溫柔(《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簡莉穎X《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廢廢子話題劇作改編)

T子%%走1

同志的性或許已經屢見不鮮，但是有沒有更幽微的呢？〈假陽具，真心人〉描述一對女同志情侶固定約一個男性炮友，為的是讓女女雙方都有陽具可用。這樣看來開誠布公的性關係，卻隱微地透露兩個女人對於陽具的萬分介意。故事中，短髮女生本來心不在焉看自己的女友和男性固炮親密，卻在固炮套上保險套時，緊緊盯著那支勃起並進入女友的陽具；而輪到短髮女生和該炮友做愛時，長髮女生則為了不要聽見他們歡愛的聲音，調高電視音量，躲在看不到他們的椅子背後。如此的約炮關係，描繪的不只是女同志的性，也更是長存於女同志關係中，被隱而不宣的陽具焦慮。這份焦慮長存於女同志作品，例如《童女之舞》問的「兩個女生能不能做愛？」，或者邱妙津筆下所有慾望女人、卻總是在身體上自卑於「不夠男性」的角色（例如短篇小說集《鬼的狂歡》中的〈柏拉圖之髮〉）。

〈假陽具，真心人〉描繪長存於女同志關係中，被隱而不宣的陽具焦慮。（圖／《直到夜色溫柔》內頁）

陽具焦慮不只憂患於女同志關係，在男同志的床笫間更是魅影幢幢。〈亞當山德勒〉同樣描述了一對男同志情侶固定約第三名男性炮友，原因是這對男同志情侶的其中一人有勃起障礙。於是，這場 3P 性愛彰顯的，遠不是多人性愛的淫趣，而是關係之中的權力位階關係：性器越硬的，講話越大聲，在關係中占據主導甚至壓迫的位置。

另一篇〈又熱又痞又寂〉也描繪了微妙的三角男同志約炮關係：本來約炮的雙方其中一方臨時不來，改由朋友赴約；朋友到了對方家才發現約炮的另一方是侏儒。有趣的是，「正常」的男人在看到對方是侏儒之後，不但沒有嫌惡、恐懼，反而饒富興趣地問了第一個問題：侏儒的性器跟一般人一樣大嗎？如果將這兩篇男同志故事和女同志故事併讀，就能發現主流文化的陽具崇拜，在邊緣者的性事裡也無所不在：在女同志之間是「有沒有」的困惑、在男同志之間是「大不大」的執迷。

主流文化的陽具崇拜，在邊緣者的性事裡也無所不在。（圖／〈又熱又痞又寂〉，《直到夜色溫柔》內頁）

另外，綜觀所有故事，我們也會發現這些約炮故事大多「三人成行」。而這些三人的性關係，大多鏡映了主要關係之間的微妙張力。除了前述幾篇之外，〈聽見愛〉描述一對異性戀情侶，其中男方是聽障，而女方可能有某些情緒問題；女方約了另一個女生，成立了三方炮友的關係。其他隱微的三角關係，如〈妳是誰〉描述生重病的女生約了另一個女性炮友，因為該炮友疑似是她女友在外偷吃的對象；〈四季流轉〉則透過一對老年異性床伴在房裡的陪伴和對話，折射出房間外的世界——女方另有家庭，也要照顧生病的伴侶及婆婆。這些三角關係被描繪得非常淡然，沒有欺瞞、背叛、意淫的狗血煽情——那些都被關在小房間之外；在房間裡，只有讓人裸裎也坦承的性。

在這個層次上，《直到夜色溫柔》透過約炮故事，講述的是性的深度：在每一場性事背後，每一層薄薄的皮膚包裹的，都是深不可測的故事與人心。而正是因為每個人都帶著各自不同的生命敘事來到床上，才讓每一次約炮都彼此不同。約炮遠不止是表面看起來的輕浮或膚淺，事實上，約炮讓最陌生的人們以最親近的方式交換承載著故事的體液。要如何在短短的一兩小時對陌生人卸除衣物與心防，是一門直面自己最深處的脆弱的功課。故事中的角色，一個個對陌生人告解自己對於肥胖、傷疤、身心障礙的自卑與自棄；對他們而言，擁有一具被主流價值拋棄在外的身體，是道雙面刃：一方面，身體是愉悅的來源，另一方面，身體也是恐懼的深淵。

所有這些矛盾與張力，在全書最末篇被溫柔地化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各自述說著自己曾經是誰，曾經有過如何的性——而那些全都是前面篇章出現的人物與他們的性。讀到這裡，我們或許會聯想到張亦絢《性意思史》裡的提問：性是什麼樣子？性到底是什麼？《直到夜色溫柔》的回答也許是，性是任何一個瞬間，任何一次滿足與不滿足，任何一次快樂與憂傷。所有曾經在書中出現的角色，都成為那對彼此相愛的女孩，她們深愛對方，同時也愛護自己。

《直到夜色溫柔》中的矛盾與張力，在全書最末篇以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溫柔化解。（圖／〈睜眼之前，跳舞〉，《直到夜色溫柔》內頁）

終究，如同《性意思史》提醒我們的，沒有任何一種、任何一次的性彼此相同，因為每一個個體，每一個瞬間都各自特別。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去正視那些不被述說的性，去想像更多更多的性，或許甚至沒有性器的性——如同《直到夜色溫柔》中有些做了，有些沒做，有些做了一半的各種性事。而在那九個房間之外，還有無數無數個，像夜幕的繁星一般的性，仍然各自閃耀，也時而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