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在飯桌上,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節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這是一個關於「缺席」的故事。父母從角色退卻,中學生從座位早退,13歲少女從青春離開,過早或者過晚,無可恢復的傷痛。不只是生理性的,不只是抽插的程度,正如無所謂成功或不成功的強暴,如果談的只是姿勢,那就完全是缺乏知識。這是根本性的毀滅,性暴力的席捲,將人的本質從靈魂根部完全刨除,身體尚存,靈魂已然登出。
林奕含的首部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扉頁寫著「改編自真人真事」。故事有時是寄生獸,會自行尋找宿主,痛苦不堪,你需要尋找與之共生共存的法則。
被刨除的靈魂在林奕含心底生根,她漸漸看見一個女孩,一個崇拜文學的女孩房思琪,崇拜著做為國文補教名師的鄰居李國華。這個心裡充滿溫柔的女孩遭逢恐怖,寫作者以另一種文法,一種失去憤怒的語言,以愛講述這個恐怖故事。
卡在心中許久的故事,讓林奕含每日千迴百轉地走過關鍵的片段與場景,不只是踩在受害者的位置,更像一個時時重返懸案現場的警探。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約莫4年的時光中慢慢底定,真正開始寫,卻是因為林奕含要結婚了。舉辦盛大的婚禮有違她的意願,一方面為了轉移注意力,一方面是下筆的感覺已經降臨,該是密集籌備婚禮的時刻,她反而密集寫作,每天寫上8小時甚至更多。「訂婚宴和婚宴的前一天晚上,我媽媽都以為我在睡美容覺。實際上我關著房間的燈,一個人悶在廁所裡用iPad,一指一指地流著眼淚寫著這個小說。」她說。
「雖然聽起來有點浮誇,但寫出這個故事跟精神病,都是我一生最在意的事。我因為精神病常常會發作,不一定能去上學,很長一段時間都很自卑。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寫文章,寫作也不一定能帶給我成就感。」林奕含說,「但是我內心,包括這件事情的本質,包括我很多年針對它的思考──一個人不再長大,一個人被自己的人生留在原地,一個人是自己的贗品,種種,都是我深信不疑的。我自己關在屋子裡讀書養出來的美學觀,都顯示在這本書裡了。」
書中出現的場景,從咖啡機的位置、櫃檯的長度、水晶燈的樣式,林奕含都精心挑選。而每次走進場景,她習慣以敘事配合畫面,像是不斷用句子蓋城堡,書寫的階段,則是最後的嵌合過程。構思數年,她落筆極快,被什麼追趕一樣,半年就完成初稿,之後又反覆修改。
「書裡那個老師的原型人物,我常常跟我的醫生說,萬一那個人哪天老死了、壽終正寢了,我會輕視自己一輩子。」林奕含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她只知道,自己不是天生就有傷害別人念頭的人,「我不是生來就會仇恨別人的人,可是我確實地想要物理性地傷害他,但我做不到。」
林奕含坦言,寫下這個東西並非為了淨化心靈,書寫過程也極為痛苦,「因為即使我寫了,那些確實瘋了的房思琪,或是不能再去上學、被父母關在家裡不見天日的房思琪,也不會再出門,不會神智清醒,連李國華也不會有改變。所以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但是我現在已經接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了。」
成為創作者之前,林奕含身上已沾黏著各種標籤。「漂亮滿級分寶貝」、「怪醫千金」,接著還有「精神病患」。已經被放上網的,無法再刪除,會以各種形式在生活之中流竄;就如同已經發生過的,不可能無痛還原。
林奕含之所以寫,不是為了昇華、救贖、淨化或拯救,而是她唯一的技能就是寫,所以她仍然會繼續寫。就像芥川龍之介筆下,那位畫出《地獄變》屏風場景的畫師,烈火焚燒,車上的女人即將墜落地獄,林奕含是畫師,也是車裡的女人。生活有時即是地獄,當不得不逼視狂暴的現實,她則以文字回頭刺擊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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