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鵝／我因此在性上，看見自己敗棄舊身崩解僵名的可能──讀張亦絢《性意思史》

 

去年有一段時間，被問起在讀什麼書的時候我會答《性意思史》。
「好看嗎？」
「很厲害。」
「怎樣厲害？」
「作者那個腦袋好厲害。」

後來我不好意思再提起書名，怕人家覺得一本書看那麼久恐怕閱讀能力有障礙。我一向有障礙的不是閱讀能力，而是閱讀耐性，翻兩頁讀不出興味的書就會放棄。這本書我卻是翻過來又翻過去，讀完思前想後不能確定到底看完了沒，只好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並不是文字難。文字相當直率，一點高深的姿態也沒擺，用的都是日常生活裡說的人話，只是，發聲的樣子儘管看起來輕鬆，卻叮叮咚咚把我腦袋裡的性結構全部敲散開來，以為接著要裝一套新的給我，但沒有。我掐著故事逐行確認，真的沒有。話語叮咚完了以後滾回作者家的醬油缸去釀，剩我四散滿地的性片段，得自己收拾。

原本以為我算解放了呢，讀完書不得不承認身上處處桎梏，扶著下巴幾個月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人都是被生進別人想好的性別裡，一生下來是女是男，該怎麼女該怎麼男，能如何以女為性以男為性，都被這個世界定義好了。人類文明發展到近年發現性別的標示不能只有M（male男性）與F（female女性）兩種，後來有了LGBT。這串字母為了涵蓋完整的性別光譜，越長越長，有LGBTQ，有LGBTIQ ，有LGBTIQA，出現越多區隔，也產生越多定義上的細分，預設L要怎麼L，G要怎麼G，定義無論新舊，都能哐啷一聲套在自己或別人頭上。我見過最長的一串是LGBTIP2SQQAPKA，隨即陷入知識焦慮，簡直一副26個英文字母10個阿拉伯數字都用上也在所不惜的態勢，但我們真的能這樣區分出「性」的所有差別嗎？幸好後來有人在LGBT後面接上「+」號來表示無窮無盡的細分，總算緩解我的學習壓力。

泰勒絲（Taylor Swift）在2019的專輯裡有首歌〈The Man〉，說她要是男人的話，別人就不會對著她的感情事業指三道四，她就不必這麼拚命衝刺，她就會是個獨領風騷的真漢子。我去年冬天聽到這首歌，正當台灣選情激烈的季節，一邊耳聽全球火紅的天后也得感嘆生不為男，一邊眼看有個女總統一鼓作氣保住成群男性覬覦卻不可得的真漢子位置，我反覆地想，這是兩種不同的女人，卻也是同一種女人。

以性器外觀分辨生理性別之後，我們其實再難對「性」進一步分類，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軀殼之內的模樣。如果以赤裸的誠實觀察體內每一股驅進與承接，人不得不承認語言定義不了性，以「男」預設一個人的主動剛強，以「女」預設被動納受，於各方各面都是過度簡約的歸納，是對生命的觀察過於簡陋，也對承載生命的身體過於輕藐。

人在活進某段人生歷程以前，不會知道原來有那個自己。一個人此刻的模樣，不會是昨日的他所能想像，這當中包含他身上的性。性的精微豐富，即便是「LGBT+」這樣靈活的字彙結構也難以完整涵蓋，生命永遠早文明一步，語言只能在後面追趕。

到頭來只能回到「人」這個起點，無論曾經如何計較應該如何當男人當女人，不少人在忙了半生以後領悟，最大的渴望在於活成一個真實自然的人。泰勒絲和蔡英文首先都是人，接著才被分類為女人，各自以女人的身體活成有志難伸，或理直氣壯。無論以男體或女體，人求的都是活出一身的天經地義。身體的使用，是過程。

一直以來，人在精神上難以企及的生命本真，或許細碎散布在這個俗欲滿布的身體裡。因為害怕性的天然力道足以奪走心智的掌控權，人自裹於性前，求能守住幾個好不容易得手的形而上，提起性的時候，把自己看得無比昏弱，連釘在地上的摩天輪都能對他造成迫害，但是每一個玩過打怪遊戲的小孩都明白，有些寶物只能在有火有毒的國度裡撿到。

順應天生的欲念湧動，敞開身體與人締結，認識締結裡才有的寂寞、感受攫取後才有的貧乏、歷經奮身擁抱後才坐實的無一可得、承認一無所得中才看見的本自俱足，這些幾乎能要人命的反覆，就是在生命裡淘洗答案吧。〈風流韻事〉裡，那個不願放棄「誰也不是」的「特權」的主角「路」之所以害怕生命，會不會是因為已經觸及答案，才抗拒與這個連問題都還沒問對的世界照面呢？

作者說她寫出一本身敗名裂的小說，我在這本小說裡，看見自己敗棄舊身崩解僵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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