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相信嘉仁就是「食言犬」的化身。
嘉仁的話很多。每次和他說話都是晚上,我剛洗好澡,躺在床上睡眼惺忪,他一通電話從台北打來聊兩三個小時。真快要撐不下去,一聲「嘉仁,我差不多要睡了」,他就會毫不猶豫掛斷,留下錯愕的我在黑夜盡頭呆楞。
這部詩集《食言犬》,乍聽之下,如嘉仁自己在書後記所說,是「頗為抽象的形容」,但我倒覺得挺具體的。「食言犬」這種生物應該出現在《山海經》或者某部地方誌、志怪小說乃至都市怪奇物語,但如今,它/牠卻是一本詩集,是有什麼古早傳說在裡面嗎?
沒有。有的是一個現代都市少年的詩心和酒氣。在酒吧與朋友作樂寫下「因為年輕這項罪行/我想我們通通是要下地獄的」(〈Hoydea〉),吵得鄰居不能睡覺,還以下地獄為榮,這條狗該有多頑劣?但細看會發覺,那看似兇惡、神秘的食言犬,其實在城市中溫柔、真誠、敢於愛恨,那一股犬的莽息,是狂傲與真性情的互為表裡。
喝醉了酒,他對送他回家的人真情告白:「朋友,你原來像那種/作為朋友的藝術」(〈朋友〉)。這種話他沒對我說過,有點吃醋,但可見他對於「有人陪伴」是相當在乎的──那是「共振的藝術」(〈共振〉),聽人造雜音、聽生死自然、聽朋友與過客,萬籟流淌共浮沉,有詩且是好詩。
究其極,那條食言犬是寂寞的,以真情患難交友,對那狗而言是命中劫數,對現代人來說也確實是個「傳說」,莽撞之餘,又好像合於情理。
嘉仁的詩就是這樣的,如果從《食言犬》整體的分輯架構來看,「眼神與手心」、「身體放映室」、「完色」、「回家」,第一輯更偏向他書寫的核心理念,在與物共振中以「黃金的手藝,為一切/點明珍貴,就是精密的完全」(〈點石成金〉),接近於冥頑的堅持,他的詩沒有一句是鬆懈的,看似活潑粗野,也都是在精細中推敲成,他感悟了詩的內與外,所以知道二流、三流、下流詩人是如何有愧於「詩」,食言犬質問那些平庸之輩,怎麼能背叛詩呢?絕對不能讓詩成為「二流詩人的避孕套」(〈宇宙憎惡空虛〉)。
之後的三輯,由那些與他交織、交錯的人、事與地,漸漸展開食言犬的五臟六腑。有趣的是,第一輯中他理念上狂狷,詩形與意象卻相對保守,這種概念在第二輯開始化為現實的空間經驗,緩緩道來,是對人情冷、暖的固執與嘲諷,也把那些與人摩擦的記憶都收入肉身。
猶記上次見到嘉仁,他穿無袖背心,袒露手臂上的紋身,那正是〈紋虎〉裡寫的薔薇與猛虎,是食言犬不斷分裂、矛盾的兩道陰影。他送我到車站,我剛上離開木柵的公車,他就遁入人海了,跟平常掛電話一樣決絕。
那是害怕傷心的姿態嗎?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卻是在讀詩時臆測著他轉身的風景。詩進展到第三輯,紋身已然完色,點睛,犬/虎奔嘯。他知道狂人的代價與情執的空幻,但畢竟是個「野心勃勃的表演者」(〈Ikon Taipei〉),還是一次次催眠自己:「抵達高處便能睥睨風景」(〈大怒神〉)。
第四輯他以詩寫家、寫地方,從家的搖動易碎中體會童年之痛、從闌珊的萬華燈火中誤得生活潦倒,那是食言犬初生和存在的理由,也至此該犬終現真身,讓人驚覺竟是接受土地之氣才能活下去的「土狗」,頑皮、單純、有點野氣但相信人類,他甚至相信用自己身上的結痂,能換來更多……愛嗎?儘管知道「再次為人指認自己的一無所有/遲早會引火上身」(〈蛞蝓蛞蝓〉)。
熟練轉身消失之術,或許是想把那些最好的都留給對方吧,從轉身的瞬間,一切就都暫停了,像天狗食月,我們看不見他(自認為)不夠好的一面,他留下最好的一面。所以寫詩,也是想把那些深刻,都留給他實際與虛擬的讀者,留我們對著他的背影回味發楞。《食言犬》作為他發行的初本詩集,也是一本值得人們好好參悟情種劣根的語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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