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蟲的最新詩集《水鬼事變》內頁
查找教育部國語辭典簡編本：所謂「事變」本指世事的變化，現多指政治上或社會上突然發生的重大變故。那麼，把危險的「水鬼」結合更危險「事變」，湖南蟲的最新詩集《水鬼事變》書名該如何詮釋？《水鬼事變》和前作《奶油事變》的連結又是怎麼一回事？
在完整讀畢兩本詩集後，我對書名仍然感到猶疑，甚至為此問了ChatGPT。人工智慧如此分析：「在一些鬼故事中，有些人相信水鬼會抓交替（拉人溺水取代自己），而有種說法是『身體滑的人，水鬼抓不住』，所以會用奶油塗身體來『防水鬼』。」這當然是大型語言模型在胡說八道，不過我覺得卻誤打誤撞抓到了湖南蟲詩作中，某種遊走於現實和虛構之間的曖昧感。
以一本詩集為討論對象，就不能過度著重於個別詩作，而應當觀察詩作之間的連結以及共同呈顯的特性。整本《水鬼事變》分為「人」、「鬼」和「殊途」三輯，當中有許多詩作透過相同句法，完成了敘事的複沓與變奏。同個手法使用過度往往會讓人感到疲乏，但湖南蟲直覺而不避諱的重複卻玩出了新高度，讓詩作讀來帶有自然的流動感。請看〈我們約下午一點鐘〉：
我們約下午一點鐘咖啡店見面
失約的人要裸體步行直到被警察抓走
我們約下午一點鐘和巫婆見面聖誕老人見面
遲到的人要到街頭請求允許隨機抱人
我們約下午一點海岸見面雲端見面黑暗之中摸清楚對方輪廓見面
帶別人來的人要就地躺下任憑處置
我們約下午一點鐘旅館見面
我們約下午一點鐘這裡或那裡不管哪裡見面
我們約下午一點鐘你帶領我我帶領你密室見面
我們約下午一點鐘逃脫
背對彼此往前直線一直走到世界盡頭
又比如〈我的一票（沒）投入光影之隙〉運用連環的否定修辭，堆疊出個體在公共事件中的缺席和流亡感；又或者〈明天的月亮〉將「明天的月亮升起前」透過「遠方」和陰晴圓缺的環形敘述，構築了一場難以割捨的離別與歸返之旅。在這個多水氣的島嶼，湖南蟲是如此寫下〈雨聲〉：
下雨了，像一個失聯的朋友，曾經
如病毒窺視我的身體良久
終於進入。熱情發燙
而後繼續寫道：
下雨了，雨景被屋裡洞開的窗，裁成方框
一幅流動的畫
我打開窗，讓雨聲進來
不為了消息
為了回憶
這樣的舉動不只是窗戶的打開，更像是對內在感官的開放與召喚──雨成了催化，一切在身體開始，也在身體裡回響。如此曖昧而耐讀的敘述帶來了思想的深度，類似的詩句還有〈孩子〉寫道「夢是身體澆水／肚臍發芽／最後把花摘下來的那一刻，習得的魔法」以及〈陰影可及的範圍〉寫道「狼人變身到一半／縮回人形／靜靜盯著巷子底一名少女／又抬頭看了看天空」，都可以看出畫面感的背後，醞釀著多麼強烈的情緒張力。
溫柔卻銳利的輯一「人」帶領讀者穿梭愛與失落之間，這樣的策略也延續到整本詩集的重頭戲，輯二的「鬼」。湖南蟲頻繁互文既有的象徵系統，展現世界的巨大之餘，同時也觀照語言的可能。這些詩的對話對象，包括了巫師、河童、青蛇、海妖、狼人等，甚至還有難以企及的渾沌和言靈，見〈水鬼與言靈〉：
你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說妖魔就鬼怪
說普渡就設宴
說夏夜就晚風說秋天就蒙太奇
說變態蝴蝶破蛹羽化成仙
說髒話就生機勃發無法壓抑
造謠就成真第三次世界大戰將由外星人出言協商
沉默是金瘖啞人士比手語指揮颱風走向
雄辯是銀光說不練的人把持記憶
銅幣在空中轉了數圈落入掌中哪面朝上也是誰說了算
心口不一的人終究以口說為憑
從說話到造謠，從沉默到行動，湖南蟲讓語言「身體化」，從而達成對世界的開放姿態。「水鬼」這個角色既是哀傷的見證人，也是不斷變形的「你」和「我」。整個系列以故事串接，捧讀的過程彷彿在欣賞一齣齣迷你單元劇──這些荒誕真是虛構的嗎？在高度白話、容易理解進而共感的詩行當中，我彷彿真的看見了一隻活生生的水鬼，手裡正拿著詩句在現實的邊界來回交涉。
來到《水鬼事變》的最後一輯「殊途」，可以看到湖南蟲獨具的匠心：〈在霧中〉氤氳狀態而看不清詩作的文字、〈萬物皆⛈️〉透過emoji和諧音的設計、〈捏氣泡紙〉滿版的圖像思維，都展現出詩人對空間與媒介的創作意識。這樣的狀態，也可以在陳昭淵設計的封面窺見：被水氣環繞的是仙人掌，還是蹲坐著掩面哭泣的身影？整本《水鬼事變》讀來，彷彿一棟空間寬敞卻滿布煙霧的透明屋。
讓我們回頭拆解最初的問題。在「後記」當中，湖南蟲暗示《奶油事變》是《水鬼事變》的「前身」；而詩集的宣傳語則說明《奶油事變》其實是放不進《水鬼事變》的「遺稿」。究竟誰先誰後？兩本詩集各自收錄了一些看似相同但又有所差異的詩作。若以版本學的角度來閱讀，這兩本詩集千絲萬縷的關係為「油水不相容」的狀態除魅，同時讓讀者更放鬆地前後游移。
許可以這麼說：整本《水鬼事變》就是湖南蟲從人化身為鬼、甚至化身為神，然後告訴我們一切其實都沒有差別的過程。正如他寫道：「寫詩永遠是為了靠近某誰。只是靠近而已，若即若離。其實我一直知道，豈止人鬼殊途。人與人也是。」詩人深知無論再怎麼努力，我們終究無法跨越彼此之間的巨大鴻溝；但他依然試圖接近，邀請我們用身體去感受、去理解那些難以言喻的哀傷與連結。我認為這種「試圖」，就是詩最動人之處。
水鬼事變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