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該找人聊聊》的作者最近出了自助書。有別於前作以說書人的視角娓娓道出自己和個案的成長,蘿蕊.葛利布在《也許你該找人聊聊2》(以下簡稱《聊聊2》)裡使出看家本領,以心理師的身分帶領讀者反思自己的處境。蘿蕊在前作中已多次以故事喻人生,在這本書裡,她更賦予故事轉化生命的意義,並以當代心理治療大師歐文.亞隆的存在心理治療(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核心議題為終極指南。一開始看到她以「修訂人生故事」為全書定調時,我不禁莞爾——果然是編劇出身的心理師啊!後來才發現,「敘事治療」(narrative therapy)原本就是理論完整、也行之有年的心理治療途徑。也是從這裡,我看到《聊聊2》非常特別的地方。
翻譯這本書之前,我依慣例找了一些同類型的書參考。比較之後,我把手邊的自助書籍大致分成兩類:一類偏重解釋現象,另一類聚焦處理現況。前者大多會以問題本身為書名,雖然也會提供自助方法,可是會把大部分的篇幅放在凸顯問題和解釋成因,例如《共感人完全自救手冊》、《憂鬱症自救手冊》,以及蘇珊.佛沃與唐娜.費瑟合著的《情緒勒索》(周慕姿心理師的同名書籍也是如此)。後一類書籍則設計了大量練習,偏向實際操作,例如《情緒平復練習》、《每個人都想學的焦慮課》、《內疚清理練習》、《焦慮恐慌自救手冊》等。
後一類書籍給我一種很深的感覺:認知行為治療(CBT,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似乎是自助書籍的大宗。無獨有偶的是,CBT也深受心理諮商程式設計師青睞——近年廣受討論的聊天機器人Woebot 就是依CBT設計的。與其他心理治療途徑相比,CBT方法明確,容易應用,而且需要案主積極參與(即使有心理師或輔導員指導,案主還是會有很多「回家作業」),在心理師/輔導者不在場的情況下,CBT的模式的確很適合應用在自助書籍和諮商程式。
回過頭看《聊聊2》,蘿蕊的選擇似乎相當另類:敘事治療雖然和CBT一樣重視案主的能動性,但轉換視角、修訂故事的技藝並非一蹴可幾,讀者依照書籍自行摸索是有一定難度的。另一方面,蘿蕊鍾情的存在心理治療提供的與其說是「方法」,不如說是「方向」。將人的問題歸結為四大終極掛慮(ultimate concerns)之後,存在心理治療其實沒有提出具體的處理策略。換句話說,《聊聊2》以存在治療為體、敘事治療為用的安排,似乎提高了讀者自助的難度和不確定性。蘿蕊為何這樣選擇?這是我的第一個好奇。
我對《聊聊2》的第二個好奇(其實是焦慮)則是因諮商程式而起。幾年前譯《人性較量》時,有個例子令我印象深刻:即使是50年前的諮商程式始祖ELIZA,測試結果也令人驚艷——有人沒發現和自己對話的不是真人,也有人和它一聊聊了好幾個鐘頭,而且在回收的問卷裡,很多人認為這次「治療」非常有意義。效果這麼好,ELIZA有多聰明呢?——它的程式碼只有寥寥數百行,運作規則也只有兩條:從使用者的話中抽出關鍵詞,套入回應模版(例如:使用者:「我難過。」ELIZA:「你覺得和我談談可以讓你不難過嗎?」);如果此路不通,就丟句無關痛癢的回答(使用者:「一直水逆,煩。」ELIZA:「再多說一點。」)。
50年後,諮商程式的發展已不可同日而語。以Woebot為例,它不需預約,不限時間,可以隨時待命陪使用者聊天(甚至會主動關懷),也提供了大量心理學知識,而且免費下載。據《遠見雜誌》報導,疫情之後,Woebot用戶多了一倍。近期出版的《孤獨世紀》也提到:隨著人工智慧使機器人越來越個人化,人也越來越容易與它們產生情感,而且「人工智慧分辨真笑和假笑的能力,已經超過人類」。人形機器人製造商甚至宣稱,他們的產品將來能察覺情緒,並做出相應回應(例如在你悲傷時逗你笑)。
如果AI已經能傾聽、能陪伴、甚至能辨識情緒,那麼,先天不能與使用者互動的自助書——尤其是我現在在譯的這本路數奇特的自助書——有什麼地方是無可取代的呢?
空想無益,我試著邊譯邊實作,照著書中的步驟思考每個習題,也下載了Woebot做比較。果然,《聊聊2》的一些習題想了幾天,還是不曉得從何答起,倒是和Woebot的「溝通」十分順暢,還得到不少鼓勵。但我漸漸有種感覺:做習題時卡住的關和不得不留下的空白,也許是蘿蕊樂見的結果?畢竟,不論Woebot再怎麼體貼,它的劇本已經「寫死」(hard-coded),不可能逼迫使用者思考他們未曾想過、或不願去想的問題,更不可能窮盡死亡、孤獨、自由和無意義的解方。而蘿蕊為這本書設下的目標,卻是幫助讀者成為「勇於修訂既有劇本」的創作者。換句話說,這些關卡和空白,或許正是她希望我們在自己的故事裡看見的「破綻」,那就是我們此刻的極限,也是開始想像各種可能性的起點。
敘事治療無法建立模版,也無法預設走向,它的不確定性隱隱呼應人對自由的終極掛慮。當我不知不覺從前幾頁看似無害的提問被引到冰山之下(熟悉薩提爾的讀者對這座冰山絕不陌生),開驚嚇包似地發現那些狡獪的行為模式,我好像也明白了為什麼蘿蕊只願設下不可能具體的「終極」目標,為什麼這本書不像Woebot那麼可親,還有約翰為什麼老是花錢諮商卻不願好好處理問題——但最終還是不甘放棄。答案其實已經藏在前作了:「(心理師)只會輕輕推著他們(個案)自己走向那裡,因為最有力的真相——人們最嚴肅以待的真相——是他們自己一點一滴領悟的真相。心理治療契約隱含的是病人願意忍受不自在,因為有些不自在是心理治療發揮作用所無法避免的。」
是的,不自在。蘿蕊絕對懂得如何取悅她的讀者,可是在《聊聊2》,她堅持要當不做「你好棒棒」治療的心理師。隔空諮商雖然難度極高,她還是發揮了無比的創意。例如在為自己做出「人生總結」的練習裡,她引導讀者找出自己悄悄給自己貼上的標籤(例如:「我需要大家喜歡我」)、並體會這個標籤帶來的痛感之後,她毫不打算鼓勵讀者挑戰標籤或撕下標籤,反而逼迫我們進一步思考:這個標籤究竟給了我什麼,竟能讓我甘願忍受它所帶來的痛感這麼久?這是無比冷冽的問題,答案本身也不太可能帶來安慰,但就像歐文.亞隆說的:唯有正視自己的不安是自己創造的,我們才可能有改變的動機,才可能真正為自己的處境負起責任。另外,既然與困在當下的自己對話未必合適(蘿蕊的原話是:「你如果需要找人談談自己,千萬別找現在的自己」),她要我們回想生命中的正面角色和負面角色,從他們的角度重新敘述我們的故事。這需要想像,更需要同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從正面角色的眼睛看見自己更好的一面,也不知不覺練習了與負面角色和解——以及與自己和解。
「心理治療過程是高度個人化的,」蘿蕊在前作說過:「因為助人度過最深層的存在恐懼⋯⋯不可能套用同一種方式。」將高度個人化的諮商寫成多數人適用的自助書,原本就是巨大的挑戰,在這種條件下,以走向無限開放的敘事治療為框架,更是十足考驗作者引導讀者的「內力」。也許正因為如此,蘿蕊將目標直接指向終極。這樣的選擇不僅讓《聊聊2》成為一本獨特的自助書,也讓它有了獨立於前作的意義。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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