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朱怡康鮮少露面,坐在我們面前,臉上混著緊張與期待,簡直與他譯的《也許你該找人聊聊》裡端坐諮商室沙發上、斟酌該透露多少的個案如出一轍。
朱怡康的活動範圍大抵不離開基隆,生活簡樸宛如修士,明明不用上班打卡卻作息規律,七點前必定自然醒。他說這是配合「少爺」,一隻高齡雪納瑞混貴賓。少爺醒來要用膳,狗僕配合八點就開工譯書,午后四點一到,進度不如預期也得停手,風雨無阻帶少爺例行散步。
雖因《也許你該找人聊聊》一書成名天下知,但回溯距他第一本譯作《瑜伽之心》(與陳麗舟合譯)已忽忽十年。他原本以宗教類書籍為主力(如《塔木德精要》、《為神而辯》),後來廣及人類學、醫療、哲學、心理與科普。若形容他的翻譯之路由神諭啟蒙,倒也相去不遠。他出身虔誠基督教家庭,就讀宗教研究所,因這層背景,他曾想大規模將基督教經典引進中文世界。起初是學姐牽線在寒暑假接案,朱怡康愈譯愈有滋味,他發現,耳朵開始對影片字幕變得敏銳,看到譯文漂亮的段落,千方百計也要挖出原文比對,經常懾服於語言之間神乎其技的轉換技藝。
漸漸的,以翻譯為業的念頭在心底萌芽,朱怡康說,「我很喜歡這樣的工作,既將語句轉譯成順暢易讀的中文,又能保留感動我的那種力量。」當初因課業需研讀基督教原典,他還為此特地去學了拉丁文。好奇問他何處上課?「台大外文系有開課,我請老師讓我旁聽。」此外,法文、希臘文、德文至梵文,皆在他的學習之列,「學語言對算音節、抓語感很有幫助。很多時候我是被那種如詩如歌的音韻打動。」
聲音於他,確實如一種觸發感官的靈啟。他習慣譯書前先在腦中「預設配音」,好比譯《也許你該找人聊聊》,作者一開口就是程又青(《我可能不會愛你》主角)的嗓音。朱怡康很堅持,「不是林依晨也不是她演的《惡作劇之吻》袁湘琴喔,就是程又青。」其他「聲優」陣容也很微妙,例如《CIA洗腦計畫:解密美國史上最暗黑的心智操控實驗》由《X檔案》的Cancer Man出演,運籌帷幄視眾人如棋;《人性較量:我們憑什麼勝過人工智慧?》則是動漫《涼宮春日的憂鬱》古泉一樹的涼颼颼語氣,甚至想像作者套上卡通臉孔。
這些聲音從何而來?有時靈感憑空而降,有時是作者直接現身——因為朱怡康開始譯一本書之前的準備工作,是上網觀摩作者演講或採訪影片,既可一探寫作幕後,也熟習作者的語調,這樣召喚聲音時才貼切,他笑說,「我常跟別人描述『進入書』的狀態就是『降乩』啦。」
然而即便是降乩請到作者,也未必十拿九穩。他有次就踢到鐵板,本來聲音感覺滿對,但愈譯,語氣愈對不上文字……卡關多日他靈光一閃,察覺問題出在配音,「原來當作者寫自身往事時,文字刻意改用年輕口吻。我請錯人了,應該請15年前的『他』才對!」
「也是經過這次才發現,文字有它的主體性,會讓我知道『不!我不是你在youtube看到的那個人』。」怎麼辦呢?只好徹底刪除腦袋裡的人設、重頭再來——換句話說,就是退駕重請。「如果請神完全請對,速度會快很多!通常我手上一次只處理一本書,譯完就趕快退駕,不然進不去下一本。」
譯者如巫,以文字打開一道門,而朱怡康也因為譯了《也許你該找人聊聊》一頭撞進超展開的奧茲國,平素少有交際的他,開始有同業邀約聚會、有讀者回饋讀書心得,他形容,「待在門後的日子,因為喜歡翻譯我也過得很愉快。但從門隙鑽出去,我才發現世界廣濶,比原以為的美好太多。」也是這本書,讓他意外在字句間屢屢跟自己狹路相逢,「我就是那種不斷挑自己毛病、不放過自己的人,翻譯《也許你該找人聊聊》,我三不五時就被戳中!以前我譯書的感動,畫面總是遇見了某句話,乍然天際雲朵打開、聖光灑落……但這本書讓我發現感動有多元面貌,不只神與人之間,也包括在你需要時拉你一把。」
想到那些如閃電擊中內心的句子,他處也同樣有人被照亮,令朱怡康忐忑又激動。說到此處,他略略躊躇後吐露,「其實譯這本書前幾年我有段時間也在諮商。你們若覺得我譯得好,是因為我也找過心理師,懂得那種陷在坑裡出不來,非得『找個人聊聊』不可的感覺。我也感謝那段經驗,讓我比較掌握到心理師的遣辭語氣。」
如果說《也許你該找人聊聊》帶朱怡康由裡推向外走近世界,《毋以神為名》便是向內的激盪,「之前合作的編輯曾告訴我,當譯者遇到好作者,自然會被『帶起來』,意思是你能很順的跟著作者的思考軌道走。」這本書帶他往內尋找到屬於自己的信仰,他分析,「一般而言,宗教書很難不護教,尤其是insider(知情者),這本書作者是猶太教拉比,但他詮釋的方式完全出乎我意料!例如作者將舊約的『選民』概念詮釋為『加諸的義務』,而非信徒比其他人更優越。好多內容我真的有被打動,後來這位作者的每本書我都買了。」
一般人想像譯稿評量標準,不外乎信達雅,朱怡康表示,為了閱讀流暢性,他會視情況意譯而非逐字直譯,甚至細緻地挪動場景線索,他擅長的打法是庖丁解牛之術,「打個比方,原文描述主角在夢中推開一扇藍色鑲花鐵門,原本簡潔的句子若照搬成中文,讀起來會卡卡的不夠流暢,所以翻譯時我可能先簡述主要的推門動作,單看那句會誤以為譯者省略,但夢境結束之前,我一定會在某處把形容詞與細節『還回去』。」既要讀來順水行舟,又求兩岸風景盡收,這種再現(represent)是他在意的功夫。「大膽一點的話,不只拆解,還會調換順序,例如將前段末句放到下段當開頭,但這種狀況我會跟編輯討論。」
最難的一次,是遇上《人性較量:我們憑什麼勝過人工智慧?》提到超級電腦「深藍」與世界棋王的世紀對戰。朱怡康先硬著頭皮消化天書般的棋譜,接著上網找棋賽記錄,還搬出一套西洋棋照著走,好不容易解決棋局分析,中間一度又被幾句話的邏輯不通纏住;他拿出耐性周旋,獨自對奕,一步步推敲,折騰好幾天後發現:是作者誤植了某步棋,連原文編輯也沒發現bug!這段殫精竭慮與原文拔河的過程他竟樂在其中,「最後看懂了讓我超開心!謎題終於解開了,完全忘了時薪超不合算。」
朱怡康的案頭書會隨工作主題更換,譯完每本書後他總會幫數月來的「同事」拍張大合照。上圖為翻譯《人性較量》的參考書畢業照。(照片提供 / 朱怡康)
《二十世紀生死課》畢業照(最左為原文書)。因作者在書中提到一些疾病的古名,朱怡康找來《備急千金藥方》(最右)參照。(照片提供 / 朱怡康)
有趣的是,朱怡康私下的閱讀偏好是日系「日常推裡」,像是米澤穗信《古籍研究社》系列、東川篤哉《推理要在晚餐後》與萬城目學的「關西三部曲」《鹿男》《鴨川荷爾摩》《豐臣公主》等等,主打不血腥不殘暴、最好沒有人死掉。另外,他也熱愛三浦紫苑,除了受溫暖幽默的文字吸引,更佩服她對每個寫作主題投注的龐大心力,一度還因《強風吹拂》而加入跑步行列。
疫情前,朱怡康「上班」多半在圖書館,他耐久坐,午餐偶爾吃顆茶葉蛋打發,老僧入定般釘在桌前一整天。他說,當全職譯者最大苦惱是時薪難拉高,也憂心五年十年後體力下降,該不該未雨綢繆找個斜槓?對於有志入坑的新進,他首要挑明「有愛很重要」,也建議累積幾本譯作後將工作時程表拉鬆留出彈性,一旦編輯有急件找人救火,就可能抓住新的合作機會。雖然目前他的守備範圍多落在宗教、人文社科領域書籍,但對其他類型也躍躍欲試,他喊話許願,「我真的好想譯文學小說跟繪本喔!」
「這幾天我想了又想,為什麼那麼喜歡翻譯?真的說不上來……當譯者雖然孤獨,但我始終很享受、很快樂,只是仍會想念與人連結。」如馬可波羅向大汗陳述般,向讀者攜回新世界就是翻譯工作的終極本質。譯者沒有同事,沒有電話聲和鎂光燈,日復一日在案前與文字錙銖必較,所有沉浸與滿足、狂喜與頓悟,都是孤島上一個人的事,因此每當編輯來信,朱怡康總趁機多聊幾句,讀者來訊也萬分珍惜。
問他心目中的「好譯者」要符合什麼標準?「我覺得好譯者是『對讀者有愛』。」朱怡康說,這份工作最豐盛的回饋也是來自讀者。該題訪綱旁側,我們窺見他在紙上寫著「對讀者的誠意」,說出口的卻是愛。做為橋樑,無非因有愛才會甘願長途跋涉。
訪談最後,問他願意做翻譯一輩子嗎?朱怡康點了點頭,很輕卻很肯定,臉上滿滿寫的依然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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