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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繼續創作,成為情色小說家也可以的──專訪何玟珒《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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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何玟珒,1998年出生於臺中,居於臺南府城,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雙主修歷史畢業。曾得過鳳凰樹文學獎、臺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
 


何玟珒從大二開始寫純文學小說、四處征戰文學獎。她遍讀文學獎作品集,摸索出「可能得獎」的寫法。在那之前,她寫言情小說、寫同人本,對她而言,寫作者的身分認同並不那麼單一固著,反而是一種讓自己「活下來」的方法。

她說這樣的寫作態度,頗接近她熱愛的BL漫畫《情色小說家》主角木島理生,木島曾經以本名創作純文學作品卻不受市場青睞,在編輯慫恿下開始以筆名寫起情色小說,反倒大獲成功,就這麼寫下去了。寫下去總是最重要的。即便何玟珒在大大小小文學獎嶄露頭角,或以〈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入選《九歌109年小說選》,她總是認為,為了繼續創作,寫情色小說也是可以的。


安安靜靜地成為空瓶

不說話時,瘦小害羞的何玟珒就像她在書後記中說的,要長成一隻「安安靜靜的空瓶」。可是翻開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迎面而來的是衝突、笑料和生命力。

何玟珒說,在寫作上讓自己成為「空瓶」即使依然會焦慮,但她清楚意識到,是「無知」給了她寫的勇氣、為她的書寫讓出空間。「如果我連半瓶水都沒有,就什麼東西都可以放進來,也什麼東西都可以拿出來。甚至可以透過玻璃瓶折射出另一頭的景觀。」

對她而言,寫作存在著這樣的悖論:寫作者不斷試圖逼近他人的人生,把聽來的故事,或真或假地放入小說中,而在真假之間,寫作者也朝他人的人生無限遠離。

她謹守一隻玻璃瓶的界線,安靜觀看而不涉入。寫小說前她並未先做田調訪問,她說,「考量人身安全,畢竟我看起來是個妹紙啊。而且,我真的有必要再一次經歷別人的人生嗎?我是一個對受訪者毫無貢獻、只能奪取經驗的人,我希望在不造成別人麻煩的情況下寫作。」


靈魂大到身體裝不下,就切開,再縫合

即便帶著距離,她對傷痛也毫不迴避。讀者往往會在她輕盈機巧、峰迴路轉的筆端,無預警地撞見傷口。好比同名短篇〈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讀者跟著「我」在台南炎熱的路上騎著摩托車,尋找喪禮上走丟、祭儀用的白鳳雞,也隨即走入主角「咩咩」終於如願改變性別,卻被癌症纏身的遭遇;〈疼痛轉身〉的阿媽在病房上演一齣結合了靈異與BDSM(性愉虐)的鬧劇,慢慢揭開了阿公拋家棄子、留下阿媽獨撐一家的故事。

她的短篇,幾乎棄絕了人對靈魂與身體的「完整」想像。「受傷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對某些人甚至是癮頭、是活著的明證,」何玟珒說,「可是,輕易開啟創傷經驗是不負責任的。」她總要以幽默荒謬的情節包裹故事,在最黑暗的地方懸崖勒馬,帶領讀者一層一層潛入最不容易觸碰的傷痛──即便咩咩到了癌末,也不忘笑著要姊姊幫他丟個紅包袋找冥婚;〈一個男人的攝影史〉裡,回顧著年輕時「異男忘」的攝影家阿公走進攝影展間,對面展場的展名,就叫做「甲里甲氣」。

甲里甲氣、甲鬼甲怪,一邊笑著一邊深掘,都是為了好好「清理垃圾」。何玟珒說,「寫作就像面對心中不斷累積的垃圾,撿起來廢物利用,加工成小說。這段反芻傷害的過程當然不太舒服,卻很必要。我不確定這算不算一種療癒,總之試著寫下去,過程中或許能得到一些什麼吧。」


寫作的回收再利用,有如幾年前倫敦博物館(Museum of London)展出一件「藝術品」,是地下道清運出來的油脂塊(Fatberg)。排不走的油脂在都市下水道不斷堆聚,結成巨大團塊,清潔隊必須一點一點削掉才能清運疏通。「寫作就是這樣曠日費時、清除污垢的過程,該出來的時候就會出來,」何玟珒說,「想要創作,還有另一些時候是『靈魂大到身體裝不下』,於是要透過舞蹈、音樂、運動或神祕學,把身體切開再縫合,延展身體的可能、打破身體的界線,好讓靈魂得以存在。」

這種「切開」與「縫合」,她以各種形式展現於小說,譬如〈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的「咩咩」,還未出生就經歷「換斗」(改變胎兒性別)儀式、長大後的變性手術,乃至死亡,她的靈魂終於得以安放;〈疼痛轉生〉的阿媽,被鬼魂附身而擁有嶄新經驗,並因為傷與痛而打開新的世界。無論是民俗儀式、或醫學上的置換性別,都讓靈魂不至於在不適合的身體裡爆炸,而能以不同型態續存。


以書寫拆除家屋

除了傷痕,還有家的破碎。即便童話故事般的模範家庭,在何玟珒筆下也從不風平浪靜。她說,「很多人都說家是永遠的避風港,但如果風暴就在這裡產生怎麼辦?」

傷害的來源未必是家人,而是家人之間過近的距離,讓摩擦無處閃躲。「從前,我會認為家人是因為不夠愛我,才沒有努力找到適當的方式來表達愛。後來我才明白,他們只是以自己唯一知道的方式來表達愛。」學習一種愛人的方式,總是非常花費心力,「但大家都努力了,只好與彼此拉開距離。」

寫小說之前,何玟珒寫過家族故事散文,將媽媽努力建構的「家」一點一點地拆除。她的母親嗜讀文學、也喜歡寫作,不過何玟珒卻似乎不斷遠離媽媽眼中「文學的模樣」。書中一篇〈一個如妳這般的人〉,母親告訴女兒:「妳生來就是注定要讀文學的人。」一句話說定了女兒的命運,但女兒總感覺自己從來不是他們所認定的那一類人。

〈電梯上樓〉則寫出壓抑在深處的家庭創傷,為了維持完整家庭表象,母親讓女兒對爸爸的隱忍,變成了旁人口中的「孝順」。何玟珒直探險處,探問加害者:會因為自己造成的傷害而感到痛苦,或者選擇遺忘?家庭暴力的目擊者,會怎麼看待這個家?承認了暴力與傷害,就意味著想像中完整的家不復存在。身為家庭成員,能夠承認自己就是這個「有問題」的家的一部分嗎?

多數人也許會如小說角色一般,假裝不記得經歷或目睹創傷。何玟珒說,「這只是每個人對傷害的『時間感』不同,有人已經到了坦誠面對的階段,有人還在路上,也有人永遠不會抵達。」而家的亮面與暗面,寫作的人都看得見。

在純文學作家身分之外,她也以筆名「星豫」發表同人本、BL、言情小說(甚至還有台文版),如《煙花落地,我在等你》《繡鞋春》等。為何對這類作品如此鍾情?她說,「寫純文學比較有壓力,讀BL和寫同人本讓我比較自在放鬆。之前深陷憂鬱症的時候,是每週更新的BL漫畫給我活下去的動力。」

同時做為一個情色小說家,讓何玟珒一直寫了下去,並在寫作裡容納破碎,擁有柔軟。

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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