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留學法國,並選定好在巴黎的時候,有一兩年的時間,除了必要的準備(關於語言、生活、留學資訊等)外,支撐著我幻想的,是兩本書。一本是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另一本則是海明威的《巴黎,不散的饗宴》(舊版譯為《流動的饗宴》)。
年輕時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甚至因為知其不可為,才引起更狂熱的慾望。2005-06年已經是網路發達時代。有興趣的話,一個路名搜尋,都可以細看街拍景緻。或方興未艾的留學生論壇(這幾年已經完全被臉書社團取代)上,總有更多的第一手消息,隨意翻看,都能打臉所有懷抱夢想之人。但我寧願依賴著七八十年前,美國作家文字裡的巴黎。
如今,在結束了留學生涯,並返台居住超過了六年,回頭來看,會覺得當時的作法並沒有錯。或者說,正因為那麼天真,我才能徹底享用巴黎這座奇異之城給予每位異鄉人的禮物:挫敗感。
那是無論你怎麼準備萬全,如何有財力或有朋友相助,都難以避免的挫敗感。
巴黎總有辦法讓你以極為狼狽的方式跌倒,就像若是不那麼依賴導航,巴黎可以讓你重新認識到迷路的焦慮與樂趣。如同深深執迷在巴黎街道,並懷想波特萊爾的心智狀態,學習「如何有意識的迷路」的班雅明。迷途所花的時間與抵達目標的時間不成正比,在各種制度機構鬼打牆的時間與完成事項(可能只是小小的開戶、辦居留、申請網路、報稅)不成正比,漫天閒聊的時間比談論確切主題的時間不成正比。就是那麼不成正比,所有的目標、動機,最後都毫不留情成為挫折。然後,就在恍惚的,沒有酒精也能酩酊的夜的街頭,會突然發現,自己確實不得不的自某種生活逃逸出去了。
從一種生活逃向另一種生活。兩者之間不可衡量。會選擇落腳巴黎的人,無論在任何年代,不是都或多或少嚮往著另一種生活?不一定是更好或更壞的差別,而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猶如重生。於是,你要放棄的,剝除了,不只是原來的生活、原來的習慣、原來感受與思考事物的方式。你必須要放棄期待,才能擁抱期待。必須要放棄幻想,才能盡情幻想。只有在你發現,義無反顧拋棄了所有仍然不能保證給予你任何確定的回報時,你才會終於真正的在此體驗到生活。正是習慣挫敗,因而能在生活的每一刻,感受時間的異質性。
浪費的時間才是時間。那些正事,有生產性、目的性、可以說服人的種種事之外,所剩餘的時間,才是你真正要認真對待,那個波特萊爾所說「忙於無所事事」的時間。
於是你學會了像海明威那樣,選擇一間未必舒服但容許一顆做夢的腦袋的咖啡廳角落,因為一個陌生的形影而浮想聯翩,留下一些字,幸運的話,可以發展成一些作品,不一定會被人青睞,但至少寫下來足以娛樂自己。
你學會在那邊看著人潮走動,身在其中的你也是被他人意識到的風景,一個在巴黎讀書與書寫的異鄉人,然後收拾,將一枚硬幣留在桌上,在街道上慢慢晃回去。看場電影,逛逛舊書攤,或是捨棄地鐵繼續走,讓身體帶著你前進,沿著塞納河畔數著橋,在人行道上踩石磚。隨意與路人說「bonjour」,或坐在路邊看著梧桐葉落下。
我像海明威懷著各種夢,遇見各種人,想著各種還沒寫出的作品。
我猜想,若是沒有巴黎經驗,我可能無法成為這樣的作家。或我可以誠實的這麼說:沒有巴黎經驗,我不會成為作家。就像海明威若不是辭掉了工作,賭一把在巴黎,他不會成為這樣的海明威。我們的年代不同,背景不同,但巴黎似乎永遠是巴黎,至少是我們這群燃燒的創作慾望的靈魂眼中,巴黎就是這麼殘忍且美麗。比任何地方都粗俗,又比任何地方優雅的巴黎。比任何地方都破敗,又比任何地方都輝煌的巴黎。
巴黎似乎永遠是巴黎,在創作者眼中美麗且殘酷。(圖/PIXTA圖庫)
有天,我突然領悟,創作所需要的想像力,需要現實的滋養。因為活生生的現實總是多樣的、意外的、偶然的、一瞬即逝的,從來不會重複(即使重複也有不同意義的),不如我們一開始想像的那樣容易想像。於是,巴黎這樣一個充滿了各種現實,實實在在惡狠狠地打擊你的幻想,讓你暈頭轉向甚至感到羞愧又自卑時,你卻乍見各種形形色色未曾見過也未曾想過的現實在你眼前。你正在經歷著。這時,你才真正踏上寫作的第一步,在你徹底跌倒之後。我想,海明威所寫的巴黎,正是由這些形形色色的現實構成的。
《巴黎,不散的饗宴》對我而言,不只是一個美國作家的巴黎歲月,而是一個懷著寫作夢的美國人,如何在巴黎「成為作家」的回憶。就當是個人偏見也好,對這樣的巴黎夢遊者來說,即使飢餓,也是截然不同的養分:
你這可惡的牢騷鬼、卑劣虛偽的聖人、殉道士,我咒罵自己。是你自己心甘情願放棄記者工作。你有信用,希微亞會借錢給你的,她已經借了好幾次了。下一次你又要在別的地方妥協了。飢餓有益健康,肚子餓的時候照片看起來的確好很多。我甚至猜想,塞尚畫畫的時候是否也在飢餓狀態?不過,我估計他是畫得太入神,忘了吃飯。人在失眠或飢餓狀態就會產生幻覺吧,雖不健康但頗有啟發性。後來我想,塞尚所感受的應該是另一種飢餓。
海明威的回憶多少浪漫了些,但他確實沒說謊。巴黎很窮的時光,確實是很快樂的時光。亨利.米勒也這麼說:
當春天降臨巴黎,連最卑微的人也會覺得他是住在天堂。可是,感動我的不只這一點,還有他看著這番景象的時候,眼睛所流露的那種親切感。這是他的巴黎。在巴黎,即使你窮,即使你不是法國人,你也會有這種感覺。巴黎有很多窮人,他們是到目前為止,地球上最驕傲、最邋遢的一群乞丐。他們讓你覺得,這是他們的家。巴黎和其他大都會的居民,差別就在這。
翻讀這本書,所要看的必然不是一個客觀的、紀實的、史料的巴黎。而是作家可以把自己從當中誕生出來的,一個私密的(無論透露了多少)、個人命運交織在其中的,獨一無二的巴黎。
這個巴黎是作家海明威創造的,而海明威成為作家則是巴黎製造的。在巴黎,我們宴席不散,因為每個時代總會有新的靈魂,願意在此跌倒,然後踏出屬於自己的一步,走出自己的歧途。
作者簡介
OKAPI專訪:抹去痕跡的痕跡,也是時間的證據──專訪朱嘉漢《裡面的裡面》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