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北海道國家公園前，我被告誡一百遍「不可以餵熊」、「不可以把食物擺在熊拿得到的地方」、「不可以靠近落單幼熊，因為母熊在附近」。在遊客中心童書區，我打開漂亮的繪本，畫中母熊拖兒帶女辛苦覓食，經過公路。乘客驚呼可愛，零食扔出車窗給幼熊，疾馳而去。flag。
公路休息站廁門後都貼了照片公告，遠攝校舍黃沙地上的模糊熊影，說「瑪莉」可能幼時被人餵食，饑餓所迫進小學校園覓食，被預防性槍殺。
在迪士尼卡通裡，動物很善良是人類的好朋友。愛有錯嗎？餵食出於善意，卻會害死熊。是北海道居民在廣瀚蒼茫荒野中與殘酷自然共存的長久法則。沒有親近，就沒有殺害。所以北海道的小孩，是在一百遍告誡中長大的。該聽到麻木了吧。
可是片岡翔沒忘記。
電影編劇片岡翔是札幌人，細膩捕捉了聽者被瑪莉悲劇震懾的失落感，將它放大為一連串自殺式冒險。他的小說《你的右手有蜂蜜香》，先是一個贖罪的故事。北海道落落寡歡的９歲女孩岡島雨子，放學驚見國道上有幼熊，以鼻就瓶想挖蜂蜜。好可愛。她不顧獵人喝阻，興沖沖跑去搭訕幼熊。這年紀的孩子哪有在聽大人講話？可沒想到母熊就在她背後人立。獵人槍殺母熊，雨子震驚自己竟殺了牠媽媽，每天活在罪惡感煎熬中。得知遺孤幼熊轉送到仙台動物園，她騙爸媽說跟同學出遊，隻身搭飛機越過津輕海峽，奔赴動物園，跳進熊欄引起大騷動。在動物園上班的老女人肉身退熊，把她救了出來，嚴厲逼問她為何鬧事。
雨子回答，小熊對她說「放我出去」。
爸媽趕來押她回家，童年結束了。就像《橫山家之味》，青年救人而死，獲救者每年上喪家謝罪。雨子每年母熊忌日都渡海去動物園謝罪，向小熊哀求「對不起，還不能救你出去」。高中同學都為朋友關係煩惱、為戀愛痛不欲生，她沒興趣，埋頭用功，要考仙台動物園的飼育員，把熊偷出來放生荒野。
她堅苦卓絕虐待自己，熬到18歲去動物園面試。當年把她從熊欄撈回人間的老女人，原來是園長。後來園長告訴雨子，「你的愛情是錯誤的」。
是錯誤、是罪。卻無法自拔，義無反顧。
你的右手有蜂蜜香
橫山家之味 DVD(Still Wal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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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需要犯罪呢？盧貝松傳記片《碧海藍天》中，無氧潛水天才賈克．馬攸，偕女友半夜溜回海洋世界表演池，用病人擔架把海豚抬出來，在海豚一路咕噥中放歸大海，在月照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與海豚嬉鬧共游，令觀眾心醉。解放動物，就是從秩序束縛中解放自我。可是有時結局如瑪莉般令人愕然，強．克拉庫爾《阿拉斯加之死》報導名校優等生克里斯捐掉財產，荒野獨宿廢棄巴士、狩獵自足數月，要回城前，採食蘑菇被毒死。荷索紀錄片《灰熊人》報導灰熊保育人士提姆．崔德威，每年赴阿拉斯加荒野露營，拍下近距接觸熊的影片。旁人視為自殺，但他深信與熊心靈相通。第13年，他拍熊的監視器，錄下他被熊啃食慘死的哀號。
碧海藍天 (BD+DVD)(Le grand bleu)
阿拉斯加之死
灰熊人 DVD(Grizzly Man)
小學生雨子身上，有相同的孤寂避世。是熊真的傳達心意給她了，還是她會在荒野被熊吃光內臟？提心吊膽往下讀，才看到另一個掙扎著要接納自己的故事。
雨子小學的死黨，是男孩那智，小矮個、戴眼鏡，被欺負，他媽媽總是放他一個人孤單。放學一起回家，雨子想著要改「暴風雨子」等更酷的名字。想到「那智雨子」不錯，就偷偷臉紅。覺得套在指上的炸洋芋圈像婚戒，就從不知情的那智身邊情急逃跑。
走在林中小徑，那智替她踢開路上的石頭，她踩住「那智的石頭」。那智踩她的影子，她跑開不讓他踩。其實她希望那智踩到她的影子。「我連我自己都不了解」。
遭遇殺熊鉅變後，雨子身邊沒人可說，唯獨對那智傾訴了悲痛、混亂。那智嚇到了沒回答，雨子此後無法再面對他。到那智轉學離開，都沒再交談。
雨子當了動物園飼育員後，大學生那智來到動物園做獸醫研修。
雨子不好意思看他，不過低頭像認輸也很討厭。她進退兩難，罵自己難搞，酒聚食不下嚥。那智快一個小時才吃完前菜拌青菜，雨子一小時都沒動筷。她僅是開口問近況，每說一句就暗罵自己陳腐、愚蠢、變成討厭的大人，她沒有一句話不令自己羞愧臉紅。聽到那智表白「我總是追隨著小雨的背影」，雨子高興又難受，徹夜失眠。
每件事都讓雨子討厭自己、批判自己。熊飼育員「熊哥」離職看護病妻，雨子遞補。長久渴望，如願以償，卻不開心。先為熊哥妻子難過，再難過熊哥沒把熊放第一位。雨子想起自己把熊放第一位，又討厭自己會排順序，又對不起那智排第二。讀者大驚，原來雨子快樂時都先精神上搧自己兩巴掌，告誡自己沒資格快樂，因為她有罪。為什麼她慣性自虐，是因為殺熊，或是更早以前就學會了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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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子幼時幻想嫁人隨夫姓，其實是因為隨媽媽再嫁改姓。雨子６歲時，爸爸砂村離婚，媽媽再嫁岡島。繼父、媽媽人好，但跟雨子不親，因為是普通人。意謂生父、雨子不是普通人。什麼叫不是普通人？離婚是因為媽媽想守護雨子，生父想放任訓練獨立。他是植物學家，認為人能保護自己，只有植物不能保護自己，所以植物比家人更寶貴。
森林家族 森林紅莓小屋禮盒組
雨子讀幼稚園時，班上大家都有「森林家族」松鼠家家酒玩具，她也討買。爸爸問，為什麼想要。如果只是因為森林家族可愛，那可愛的東西還有很多，為什麼一定要森林家族。雨子招架不了，說不清。爸爸問，是否因為大家都有，所以才想要。雨子覺得搞不好是這樣，就說是。當然沒得到玩具。
對爸爸而言，似乎玩具不是重點，消費理由正確無誤才是重點。人云亦云，就是錯。森林家族無啥小路用，爸爸自己不喜歡，所以認定小孩一定不會喜歡，是跟風，沒必要盲從。說明爸爸無能同理雨子，沒體會過自己的喜歡，也就禁止雨子去喜歡他不喜歡的東西，訓練小孩獨立也只是不理小孩的漂亮遁辭。此後的幼熊，只是森林家族松鼠的化身──雖然可愛，但喜歡牠都是不對。雨子必須用一生去贖罪，沒有資格交朋友、戀愛，做喜歡的事、得到快樂，都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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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河堤老婦餵鴿子，雨子問為什麼要餵。老婦說，因為鴿子餓，也因為自己餓。老婦自己餓，卻餵鴿子。象徵雨子把喪母幼熊看成被父親拋棄的自己，把自己的寂寞當成熊的寂寞。覺得熊想逃，也是因為自己想逃。因為周圍沒人能救她，所以她只能用放走熊來救自己。
小學時想要改姓，暗示雨子在媽媽再婚的家是局外人，認同生父；結尾雨子填表時化名砂村雨子，回歸自我。開頭伸鼻探瓶想挖蜂蜜的熊，結尾終於得到人生的蜂蜜。一般人只會將執念懸在心中，小說將錯誤的愛情進行到底，是為掏出愛情那難以逼視的核心。
雨子只想著熊的12年裡，那智也只想著雨子。但雨子無法承認喜歡他，只能自責，每次觸動牽掛不捨都罪該萬死。她從馴鹿園離職，老闆送她馴鹿角當餞別禮，她暗想「這種東西只會造成我的困擾」，但「身體某處熱熱的」。她拚命否認「一定是因為馴鹿，不是因為老闆」；但也不想承認她看鹿角就認得是哪頭鹿，害怕建立羈絆。
聽說了隨機殺人案，她就覺得自己悠閒過日自私得噁心。
慶幸那智倖免於難，她就覺得自己愚蠢。
東北大地震後，得知熊安然無恙，她鬆了口氣，然後罵自己對災民冷酷。
離開動物園，她發現自己並不感到寂寞，就罵自己無情。
雨子單戀熊的心情是「你和我不一樣，並沒有特別想跟我在一起。我想起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實，陷入自我厭惡」。為什麼熊不回應雨子的愛情？那是因為雨子選了不會回應她的對象。任何回應都會戳痛她，所以她只能與動物為伍。她的愛像野獸，沒有親近，就沒有殺害。
鳥園的飼育員說「有很多小鳥會因為飛翔而受傷。因為不知道斟酌力道，往往會撞上籠子」。雨子就是這樣懵懂的鳥，不知道如何喜歡，撞來撞去都是傷害，因此故事雖單純卻揪心。她愛的熊像是壞壞霸總男一，只懂拿、不回報；愛她的暖男那智像是男二，單方面守護、寵溺她。雨子心想，兩個無論少了哪一個，平靜的生活都會崩壞（渣女～）。結尾看到雨子決絕抉擇，摧折的力道無以復加，讓人撞痛迸淚，但人生正是在完成執念後的一無所有才開始。
作者強調這是娛樂小說，希望大家輕鬆讀，替無法靈巧過活的雨子加油。我想小說是以深刻的同理為讀者加油，不允許自己快樂的人，會在雨子身上照見自己，那樣的眼淚會是心酸且欣慰的。
你的右手有蜂蜜香 (電子書)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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