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一個神話不再的世界：另一個毛澤東──15年後再讀張戎《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

童稚時，因為練田徑受傷，經常出入一間中醫院針灸復健，那是我第一次對毛澤東這個名字，有了另一個印象。當然，並不是中醫師進行了什麼特別的政治宣傳，而是在那廣袤大堂的石砌樓梯間，掛了幅比當時我身形大上許多的書畫，長河冰凍，遠盡有山，一旁的題詞是毛澤東的名作《沁園春．雪》，當時漫長的針灸與電療間，我背下了那首和詞。「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那時的我並不知道，毛澤東寫下的「今朝」，不是當時、不作他人，只是他自己與他寫下的歷史。

真正更認識毛澤東其人，與張戎及其丈夫喬．哈利戴（Jon Halliday）在2005年合著的《毛澤東：鮮爲人知的故事》脫不了關係。歷史課本的名詞，在書中成了鮮活的人，有了性格與景深，作者第一個嘗試在書與史中還原的便是毛澤東寫下《沁園春．雪》的那年。1936年，中國共產黨為時兩年的「長征」結束，毛澤東抵達陝北，那年影響中國近代政權的「西安事變」也在他期待下發生。原來，「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裡的英雄們，不在千年前，而是時值42歲的毛與他的政敵們。

毛澤東：鮮爲人知的故事(舊版書影)

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修訂版)

張戎的《毛澤東：鮮爲人知的故事》出版十多年，許多鮮為人知的事，成了舉世皆知的史。像是毛的風流與他「性趣十足的一生」，前後四任妻子，從羅一秀、楊開慧、賀子珍到江青，當然還有其他女性，不管是女學生、舞者到演員，任憑妻子們癡傻、苦等、怨憎，毛從未停下腳步回望。那場名為「長征」的漫長逃亡西竄，他的第三任妻子賀子珍在艱困中生產、不得不幾次丟下新生孩子，許多年後，她連回頭去找的能力都沒有，只能反覆追問他人：「我是在哪生的孩子？」毛澤東一生子女十人，在他身邊成年安樂者，寥近於無。在張戎的資料中，還這麼謄下毛所留下的一句話：「沒有性生活的日子最多只能維持四十天。」毛澤東的女人們與她們生的子女，體現了毛在愛情與親情中的冷然。或許，正如書中點評的：「毫無惻隱之心是毛澤東最大的優勢。」

具體的優勢，當然顯現在他的政治活動與思想操作。年少時，他依賴父親的金援求學，在他加入中國共產黨、不斷接受到來自蘇俄的「職業革命家津貼」後，不再需要為金錢煩惱。回顧他「紅色江西」的崛起過程，為了上位，更縱容底下李韶九等人，以黨內肅清的名義清除了無數異議分子，在他三十多歲的中後段，終於成為「共黨中最巨者」。1931年的年末，毛澤東得以建立「國中之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今江西瑞金），也是第一次響起了那個後來全世界都熟悉的稱呼：「毛主席」。然而國中之國卻像死牢，中央蘇區存在的四年（1931-1935），總人口下降了兩成，近七十萬人數。

從最早的根據地「井岡山」到「瑞金」，與後來的共黨革命聖地「延安」，毛澤東移動不定，但留下的土地，傷痕卻總近似。延安當時有一句諺語：「延安就三樣東西：太陽、廁所、空氣是平等的。」而毛的第二任妻子楊開慧在湖南老家被行刑處決時，當地新聞報導「莫不稱快」，不難看出在人民心中，毛的殘忍與傲慢。2021年此時，《毛澤東：鮮爲人知的故事》再版上市，張戎在新版序中不無感慨地寫下：「十多年過去了，遺憾變得近乎絕望。名符其實的歷史研究已縮小到零，實事求是成了罪名，對毛稍有評說就要遭殃。」若與中共近年一連串的整改、共榮對照來看，星移物異，毛的神像與神思依然高懸，只是，不能說的人名與事件變得更多了。

 （右上）1931年毛澤東建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毛主席」稱號正式問世。（圖／《毛澤東：鮮爲人知的故事》內頁）

從鮮為人知到舉世皆知，許多曾經只知大概的歷史名詞，一如「土地革命」、「大躍進」以及「文化大革命」，也都有了具體的動機與血淚。驚人的閱讀發現是，在抗戰爆發後，毛澤東為了在蘇俄的援助之外得到更多與國民黨抗戰的資金，曾下令在陝甘寧邊區種植三萬英畝的鴉片（確實解決了當時的財政困難）。這也成為毛澤東生命中唯二承認「我黨犯過的錯」，另一個，則是長征時亂拿人民東西。但不論是植毒或是強奪，全都成了「不得不」。

毛澤東一生的不得不，還有許多，從與汪精衛合作到傾全國人力財力發展核武，大約都是他的情非得已。1958年的「大躍進」，毛更有一個似點評更似期望的想法：「中國非死一半人不可」；在張戎的考據中，「大躍進」造成當時中國有三千多萬近四千萬人死亡，成為人類史上最大規模、更是唯一的「人為大飢荒」。「大躍進」一直到共黨中的劉少奇發布突襲談話指出人民困境，才得以告終。這段時間，與毛唱反調者，像是參與、改動他政策的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人，毛在「文化大革命」時全都討回來了。作者在書中揭露一段往事，毛澤東曾令人在藥中攙雜含汞物質，蓄意謀殺黨中對手王明，「毛幾乎所有從前的同事都已魂歸西天，多數的死同他有關。」王明最終死在蘇聯，全身臟器無一處安好。

1959：拉薩!─ 達賴喇嘛如何出走(二版)

當然，毛澤東也有暖人與慈愛的面貌，那些時刻多半給了外媒、莫斯科高層如史達林般的大佬，以及必要的重量級人物，像是1954年初次來到北京，西藏政教的精神領袖——19歲的達賴喇嘛。在北京的半年期間到達賴回返拉薩，不管是會面時或書信裡的毛澤東，甚至稱得上「情意綿綿」，信中直稱「親愛的達賴喇嘛」，並隨信互贈兩地鮮花。然而歷史還是來到我們熟知的結果，在李江琳所著的《1959：拉薩！達賴喇嘛如何出走》裡，也直指達賴流亡的源起，是由於當年兩發擊向宮殿的砲彈，友好的背後，終究還是一場「昔日宮殿『中南海』與當日宮殿『羅布林卡』之間的祕密較量」（中南海指中國共產黨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最高權力所在；羅布林卡則為達賴喇嘛的夏季行宮）。

熟悉張戎書寫的人不難發現，張戎筆下的史總有情，情本來就不只溫情，也有狠厲。張戎將《慈禧：開啟現代中國的皇太后》、《宋氏三姊妹和她們的丈夫》與《毛澤東：鮮爲人知的故事》合稱為「中國現代史及其核心人物三部曲」，她以筆為刺，將影響近代中國最深的三個王朝（滿清、蔣家與毛的共產中國）一一針砭。不論何者，都被她的筆刺出更多醜陋與錯漏，有時讀來，難免有專從反處說話的感受，一如歷史學者陳永發所提出的：「張戎夫婦只看到毛澤東為了達到目的進行的政治權謀，只看到毛澤東的無情和殘酷，也只看到毛澤東對暴力和恐怖的使用，而不了解毛澤東的鬥爭講究『有理、有利、有節』三大原則；最在乎義正詞嚴，儘管義正詞嚴可能是強詞奪理，也可能帶來暴力、血腥、苦難和死亡。」

中國現代史及其核心人物三部曲

慈禧：開啟現代中國的皇太后

宋氏三姊妹與她們的丈夫：20世紀三位傳奇女子，一部動盪百年的中國現代史

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修訂版)

歷史的功過，不是比賽當時誰說話比較大聲。從反處看史的「反」，除了逆反，更是平反。不管是誰，偉人總不過是人，從慈禧、毛澤東到蔣介石都如此，或許這才是張戎意圖寫予世人知曉的世界，一個神話不再的世界。

鬥了一生的毛澤東，晚年沒有交待接班與後事，只幾番暗示鄧小平等人：「別動我。」那時的毛，政敵皆遠，建國已成。1975年，東渡臺灣的蔣介石過世，書裡寫著毛澤東聽了整天張元幹的《賀新郎》，其後，更將詞裡唱著的最末段：「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改作了「君且去，不須顧」，最終，蔣介石竟成了他隔海的故人。從毛澤東作《沁園春》到反覆聆聽《賀新郎》，將近四十年過去，其實他所顧事物從未變過，一直是他心中的「天下」。隔年，毛澤東逝。

再過百年與千年，不知道哪個英雄又將被追溯成殺人魔，哪座總統的身後碑上被灑滿人民的鮮血；從封建到專制、從帝國到民主，故事總在重複。那時，讓我們再翻開這些書，就像相隔十多年再翻開《毛澤東：鮮爲人知的故事》，當我們重返書桌，這次看到的又是另一個毛澤東。

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修訂版)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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