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跟人的意願無關,正常或反常,不是人類有資格判斷的!
──新海誠,《天氣之子》
新冠肺炎、東非蝗災、澳洲野火……各種長期人為破壞引發的自然反撲,在這個時代為我們帶來一場又一場生存浩劫。極端氣候導致的異常高溫、豪雨已經對人類生活構成嚴重威脅,也成為小說、影視作品中大量使用的題材。2019年日本最賣座電影《天氣之子》中那毫不間斷、結局將1/3的東京沒入汪洋中的灰色大雨,就是新海誠對於天災侵襲的哀傷祈求,實際上這種末日光景近年持續出現在巴黎的日常生活中。諷刺的是因為全球災難太多,法國國內新聞在罷工、恐攻之外很少深入報導,也讓塔提娜.德羅尼(Tatiana de Rosnay)的最新作品《雨的守望者》,意外地為我們揭露出巴黎政經社會的真實面貌,讀來別具意義。
做為世界最著名、歷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談到巴黎這座花都、光之城,我們連結的總是時裝週、世界古蹟日、歌劇院與音樂節這些光鮮亮麗、滿懷藝文氣息的盛大活動。奢華又講究的法國料理被稱為料理之王,在日劇中可以發現日本人對巴黎、法國菜總有著無可救藥的迷戀與崇敬。2018年統計有5000萬名觀光客造訪巴黎,創下歷年新高,可見花都的魅力。而分別在巴黎與波士頓成長、更在巴黎擔任雜誌記者與編輯的德羅尼,對故鄉懷抱複雜、深刻的愛,卻更善用了自己超脫於傳統巴黎人的美國視野,創作出一部部探究巴黎近代史黑暗面的暢銷小說,也替法語文壇與世界成功接軌,成為各國讀者接觸巴黎今昔故事的重要管道。
作者塔提娜.德羅尼,1961年出生於巴黎郊區塞納河畔訥伊,於波士頓及巴黎成長。(圖/wiki)
德羅尼自1992年開始創作,也並不是一開始就走挖掘歷史的路線,但已經確立從生活中所見所聞取材。如探討「細胞記憶」論的《另一個人的心》(1998)來自她觀看器官移植紀錄片後激發的靈感。至於熱賣千萬本,並改編為電影的代表作《莎拉的鑰匙》(2007),偶然得知少女莎拉悲慘的遭遇而著魔般展開「冬賽館事件」調查的茱莉亞更就是她自己的化身,忍不住對「民族集體遺忘症候群」的法國人提出強烈控訴。而《玫瑰之屋》(2011)則回到19世紀末,講述對巴黎居民影響深遠的「開膛手男爵」奧斯曼城市大改造時的民情反彈。自己率先站出來做為反省、道歉的法國人一員、替弱勢族群發聲、紀錄不應該被遺忘的黑暗歷史,讓德羅尼彷彿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或日本作家松本清張,重創了政權粉飾太平的謊言,將卑劣的真相深深烙印在國民心中,同樣值得世人的尊敬。
德羅尼的作品有三個顯著特徵,除了「引用真實事件」,通常故事核心會深入一個「家族祕密」、以及時常出現鎔鑄於她一身的「法國/美國文化觀念衝突」。甫於2018年發表的《雨的守望者》便再度呈現上述特徵。小說裡,現居美國舊金山的知名攝影師林登,回到學生時期居住且熱愛的巴黎,打算與母親、姐姐一同為父親慶生。但這趟久違的家族重聚很快就變了調,父親在餐桌上中風倒下、母親受寒發燒、姊弟間也開始爭吵,最糟糕的是那不停歇的大雨──做為塞納河是否淹水的指標,河岸的左阿夫士兵(Zouave)雕像被水淹沒的部分正逐漸地上升。
「我們可以感覺到、可以呼吸到無處不在的水。我們像是被困圍城,被不可捉摸的敵人圍困。」
──法國《費加洛報》,1910年1月27日報導
法文有個詞彙叫「Crue centennale」,意指巴黎每百年會發生一次大淹水,塞納河會暴漲吞沒巴黎的傳說或詛咒。一戰開戰前的1910年,巴黎便曾遭遇浸泡在汙水內長達兩個月的痛苦。然而,在2016年6月水災結束後,連續兩年,塞納河的水位都上升到令巴黎人戒慎恐懼的地步。林登這才發現,所謂「百年一次」的水災輪迴早已被打破,自認早就做好防災準備的政府救難網也並不如他們嘴上說的那樣安全……
事實上,2018年底英國學者便發表研究,溫室效應讓地球更容易產生帶有強烈風暴的熱帶氣旋,預期直到21世紀末,歐洲發生大洪水的頻率會增加兩倍。在年初飽受又一次水患所苦的法國總統馬克宏,便不斷在巴黎協議上呼籲各國一同努力減碳降溫。如果仔細一讀《雨的守望者》裡這場2018年1月水災的慘況,便能充分理解馬克宏如此拚命的苦民所苦之舉。
法國政府並不是不做事,像《天氣之子》中悲觀的日本人被動期待有巫女獻祭來化解老天爺的怒氣。但即使早早因應洪災制定了「海王星計畫」,對出動救生員、警察、醫院、運輸公司等機構進行無數次嚴謹的演習,還是在大自然的反撲下無力抵抗,甚至損失更為慘重。浪漫的巴黎公務員沒有料到百年洪水真的會影響這麼嚴重,各部門爭吵推諉、在野黨瘋狂撻伐執政黨,但他們也沒有任何改善現狀的法門。1910年人民生活方式不同,酒精燈、煙囪、馬車在淹水期間能夠發揮照明、取暖與逃難的作用,但現在的電力世界一旦遇水就全部停擺。
1910年巴黎大淹水時的塞納路。(圖片來源 / wiki)
水災不只是讓巴黎變成威尼斯那樣簡單,救難人員要做的事多如山且必須與時間競賽。藝術之都要緊急撤離羅浮宮、奧賽博物館的人類瑰寶;要引導疏散逃難的民眾到安全地帶並照料;要划著小船到不肯撤離、泡在水中的民宅發送食物飲水;來不及被主人帶走的寵物們被遺棄在家中餓死;積水與垃圾混雜散發要命的惡臭;而多達巴黎人口兩倍的400萬隻老鼠從下水道中湧出,成群結隊搶奪食物與傳播病菌……
但被德羅尼所紀錄,也令筆者無比震撼的,或許還是水患中那盡露無遺的醜陋人性。2015年起屢遭恐攻、損傷慘重的法國人民仍活在恐懼中,這兩趟大洪水又帶來新的折磨,讓法國更加不滿與分裂。被評價為冷漠自私的巴黎人不但沒有歷史學家所回憶的,百年前的互助人情味。還摸黑藉機打家劫舍,搶奪空屋、商店財物,甚至惡意破壞、放火。警消已經被水災折騰得焦頭爛額,還遭遇這些來自自家人的攻擊,耗去更多救援能量。這種自1968年五月學運以來的最大暴動,是報章沒有見刊的黑幕,甚至讓人忍不住感嘆「巴黎好醜陋」!就像刻意忽視、把猶太人大屠殺都推到納粹頭上的沉默幫兇;雖有必要但手段粗暴,以「都市更新」大義任意拆毀住屋的執政單位……從過去到現在,德羅尼不斷召喚出那些法國人隱藏在驕傲臉孔下的真實面相,刻印歷史的瘡疤。正如她在《莎拉的鑰匙》中的心境:「對這些事一無所知,我打從心底感到難過。」她的小說,讓法國人更加認識自己、理解巴黎,這是德羅尼深愛巴黎的一種努力方式。
身處在如此惡劣、父母親臥床而無法逃離淹水巴黎的環境中,倒楣的林登一家也得以正視自己的內心,尋找和解之路。每個角色都有漫長的心結,在美國有同性伴侶的林登,無論事業多有成就,都害怕父母永遠不會接納、認同他的性向;姊姊蒂莉婭收入困頓、還被囚禁在好友們全數身亡的年少車禍噩夢;快樂活潑的母親蘿倫陷於出軌的罪惡感中;至於那位享負盛名的「樹人先生」父親保羅,對家人來說更是謎樣的存在。他沉默寡言,活在自己的世界照料樹林、成為環保團體擁戴的聖人。37歲的兒子與近70歲的父親沒有吵過架,總是客氣相處,卻從來都不真正理解彼此,或許父親這次中風,也是揭開他謎團的最後一次機會。
家人,是我們最熟悉的陌生人。守望大雨的這七天,外頭的悲劇紛紛擾擾,林登一家卻在愛與包容中擁抱彼此,求得真正的平靜。德羅尼不留情面地揭露花都骯髒的一面,也期望在這之中以家族的感情,撫慰巴黎人災後重創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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