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忘了是何時開始看到「莫名其妙」的繪本故事,大概是大竹伸朗的《傑瑞阿伯》(ジャリおじさん)吧,這本書是如此莫名其妙卻又激動人心,讓我開始對莫名其妙的故事留上了神──所謂「莫名其妙」,大約就像宮崎駿在《折返點》裡提到的:
民間傳說裡不是有很多「痣姬」類的故事嗎?但無論是述說臉上長著一顆痣的公主,或是方才提到的「一目小僧」裡的小和尚,或是「大太法師」之類的巨人,這類民間傳說的特色就是感覺上沒有起承轉合,既沒有快樂的結尾,也沒有什麽內容,就只告訴人,有這樣的人會自然出現。(頁59)
「沒有像故事情節的情節」、「沒有像是結尾的結尾」……這種挑戰人類尺度的故事,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沒有故事性的繪本」是什麽樣情況呢?
我在訪談荒井良二時,問他繪本中偏好的「沒有故事」、「故事性不強」、「沒有傳遞明確信息」是源自何處?但他否認受了任何影響。我曾聯想到日本的具體派(gutai),雖叫「具體」,其實是「抽象」,簡言之是:不模仿他人,強調展現筆觸、顏料、材質的精神。
荒井良二只說,因為非常喜愛畫畫,所以開展了一條「靠畫、色彩、線條去完成」的繪本路線,像是《太陽風琴》或《今天的月亮好圓》等,確實是「沒有故事」的(故事得仰賴讀者自己去完成);或者,即使「有故事」也莫名其妙,像是這本原書名「我這麽想」(そのつもり)的《森林裡有一塊空地》。
因為森林裡有一塊空地,動物們來開會談論該怎麽使用它。每一位動物提議完畢,其他動物皆附議「好主意」並決定「就這樣做吧」,這是第一個莫名其妙之處──怎麽可能全部意見都採納實行呢?他們的提議其實幾乎是「非現實的」,例如烏鴉說:我想最好變成一片大海。
接下來的轉折點還算在預期中,有隻動物出來說,維持原樣就好,大家卻一致認為「不能這樣」,動物們在這個時候才吵了起來。這個故事並沒有任何「結果」──突然有頭牛闖入這空地吃草,動物們一哄而散。牛慢慢吃草(吃了很久)後也走了。
你正想著,是不是該出來繼續討論了?作者卻以一種看似「避重就輕」的方式收尾:
看不見動物們的身影,只聽到森林裡傳來細小的聲音,在議論著什麽。
只聽到,聲音很小很小。
細小的聲音,聽起來細細的,小小的。
風輕輕地吹著。
作者很巧妙地把討論的後續以「小小的、細細的聲音」轉嫁到讀者身上。讀完有種「搞什麽啊?為什會有這種反意義、反效率的故事出現?」之意;但是,難道繪本故事需要教導正確、並有效率的開會模式嗎?
《森林裡有一塊空地》描述一個非常沒有效率的動物會議。(圖/《森林裡有一塊空地》)
▌反對「直接、淺顯」的故事
美國心理學家布魯諾.貝特罕(Bruno Bettelheim)在這本重要的著作《童話的魅力》提到「童話」與「寓言」的差別。原書名副標為「童話的重要性」,幾乎篇篇都在呼籲童話之重要(作者的童話以《格林童話》和《一千零一夜》為主)。作者認為:寓言較直接、說教口吻;童話雖然也暗藏說教,但提供很多心理層面讓兒童(大人)對話。
作者舉了〈漁夫與精靈〉這個簡短的故事,漁夫捕了三次的空網後(為什麼要三次這也很重要,詳見頁57),第四次的銅壺冒出了巨大無比的精靈,誓言要把放他出來的人吃掉(為什麼放他自由反而要被吃掉這點,作者將「兒童等待父母回來」這件事做了連結,詳見書內),漁夫如何智取救了自己。從童話的角度看,此故事是「兒童智取大人」(漁夫智取精靈),另一方面,那被關在銅壺裡300年的精靈又投射兒童被「囚禁」的狀況。作者極力反對簡化的童話,或某些當代兒童文學:
這些故事都太過直接,要不是無法讓孩子在想像中,從大人鋪天蓋地的權威獲得解放,就是讓孩子感到害怕,因為孩子的安全感,終究來自可以保護他的大人。(頁56)
我對多以培養兒童心理和人格發展為宗旨的文學作品有著深切的不滿……大部分內容都太過淺顯,以致從作品中幾乎發掘不出什麽意義。
如果孩童當下聽到或讀到的故事很空泛,那麽當我們告訴他,學習閱讀可以讓往後的人生更豐富,他感受到的只會是空洞的承諾。這些兒童讀物最大的缺點,是奪走了孩童在閱讀文學作品時應得的收穫;他們無法從中接觸到更深層的意義,也得不到他們在發展階段富有意義的事物。(頁21)
該書開宗明義,「不符合現實的本質(正是一些心胸狹隘的理性主義者所反對的),是童話很重要的文學手法,因為它昭示了童話主要關注的,不是關於現實世界的實用資訊,而是一個人當下的內心活動過程」,簡而言之,童話描繪的是潛意識,不是現實,這樣的轉換,對我們大人已經僵化的頭腦是有點難度的,比如說,「巨人」指的是「大人」,這是無需明說,兒童可以自然轉換的;那位把女兒的手砍掉的父親(格林童話〈沒有手的姑娘〉),我們會覺得不可思議地殘忍,但換成潛意識說法,被限制自由的孩子(而且貪財甚於女兒的父親),不就是「手被砍掉」嗎,而後來手又會長回來,這不很明白童話描繪的「不是現實」?
沒有直接、清楚目的的故事,在心理成效上反而更有效,更是「好故事」。這點大大提醒我們大人(特別是為人父母)別一味選擇有用的、說教型的故事,其實小孩子很能分辨好壞,那種教條明確型的繪本,通常看過一次他們不會再拿起來第二次。
格林童話〈沒有手的姑娘〉裡父親為了錢財砍掉女兒的手,大人會覺得不可思議地殘忍,但孩子可以轉換成不是現實的童話認知。
▌選擇模棱兩可的主題
又如捷克導演楊.斯凡克梅耶(Jan Švankmajer)在給影片創作的告誡中提到:
永遠選擇矛盾(模棱兩可、雙重性)的主題。這矛盾必需又強烈又深刻以致你能行走於它的邊界上,且不會跌入任何一方。唯有如此,你才能避免電影上最大的缺陷。
Always pick themes that you feel ambivalent about. This ambivalence has to be strong (deep) enough so you can walk on its edge and not fall to either side or even both at the same time. Only by doing that will you be able to avoid the biggest sin: film à la these. ──The Decalogue of Jan Švankmajer
最後我在這本《素履之往》中看到木心的聲音:
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假如生命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卻不合我志趣,那才尶尬狼狽。
關於那些「莫名其妙」的故事,我大概明白了。
作者簡介
作品有散文《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沒有大路》、繪本《貓面具》與「隱晦家庭」繪本三部曲、《詩人旅館》詩集,《我們明天再說話》。繪本《絨毛兔》(The velveteen rabbit)插圖。中馬雙語繪本《馬惹尼》《吃風集》。最新作品為《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
網站:馬尼尼為&繪本亂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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