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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尼為 / 獻給不守成規的創作者──大竹伸朗繪本《傑瑞阿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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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大竹伸朗的《傑瑞阿伯》。(圖/《傑瑞阿伯》內頁)


我對大學教育有諸多不滿,不滿到恨屋及烏,日後連逛師大夜市想上厠所也不會到系所去。那時候國畫為必修課,老師上課方式是讓我們臨他的山水畫稿。那些畫稿不知用了幾年了,包在塑膠套裡。我中學時就學了整套的國畫(從梅蘭竹菊到山水走獸),實在是對這種工筆山水的臨摹意興闌珊,於是我就「畫自己的」,老師不但沒有認同、許可,還用一種輕蔑的態度批評我「遊戲水墨!」往後我只好乖乖臨稿,但筆觸肯定很「遊戲」也很「輕蔑」,此後他對我完全沒有批評,一學期的國畫課之中老師沒有任何的指點與教導。

我後來沒有成為美術老師,也很長的日子沒有碰國畫。但水墨確實是我最熟悉的一種媒材,沾墨、握筆、鋪宣紙的熟悉度種種──因為那是我最早也最長時間觸碰的媒材。高中時每週學一次國畫,老師會在我們面前示範,畫給我們看,回去後別人是畫一張,我畫十張,但沒有一張跟老師是一樣的。總之,老師沒有罵過我「遊戲水墨」或非得臨摹他的畫稿,而且我特愛題古怪的字,像是畫老鷹題「逆我者亡」,或畫的是荷花,題的是搖滾樂的歌詞「把世界放在胃裡化成血」。老師沒有斥責過這些,但看得出來他也沒有很欣賞。但總而言之,「放牛吃草」這句話絕對是教育的金句。有時候老師不需要斥責也不需要昩著良心讚嘆,默默地陪著學生就是;當然,那位大學老師不應該以一句「遊戲水墨!」蓋棺,他應該引導學生往有興趣的方向──你可以去看誰誰誰的作品之類的,而不該只會叫學生臨摹自己的畫稿,把叛軍都壓下來整隊。

自從被罵「遊戲水墨」後,我就突然再也回不去那樣自在地畫畫題字了,那個時候沒有勇氣反駁老師,對自己也完全沒有了自信。很多很多年後,我早就放棄畫畫這件事。總之,我後來重拾畫筆的時候,拾起的就是「遊戲水墨」,不管用什麽筆,有一碟墨就能畫,而且這輩子第一張賣出的畫就是「遊戲水墨」,那時候明明激動不已,但表面得完全鎮定,假裝自己不是第一次賣畫,那一份錢整整放在抽屜壓了好久好久都捨不得動。

《傑瑞阿伯》《傑瑞阿伯》

以致於我看到大竹伸朗這本《傑瑞阿伯》(ジャリおじさん)會如此喜愛!當別人納悶地用「好在哪裡!?」的眼光問我時;我心想,那不是有「解放繪本」的奔放風格嗎?創作的人只要放一本在案前,腦洞就自然打開,也讓我聯想起「遊戲水墨」這件冤案。若在那時候我有幸看到這樣的繪本,實在會大開眼界也不至於抑悶青春;如果大竹伸朗這樣畫的時候被編輯(或藝評家)批「草率!」「遊戲拼貼!」,那實在是腰斬之傷了。

翻開每一頁,看他的「膏藥布拼貼」(好像畫錯又貼上去的),那些無數的「污點」,一切都很不工整、很多「亂畫」,總之,就算窮盡詞彙去說明也是徒勞,也許就是「大巧若拙」、「逸筆草草」這八個字,以及「未完成」的「打開作品」(相對於一切很完整的封筆)。看似兒戲,其實大有功夫。

大竹伸朗的作畫方式看似「亂畫」,其實大有功夫。(圖/《傑瑞阿伯》內頁)


(可能)有人會說「這我也會畫」(意思是不需要太高超的繪本技法),或像荒井良二,畫得「很像小孩子畫的」卻很成功,殊不知那是「像小孩卻又不是小孩有辦法做到的」。兒童畫有的是「稚」與「拙」,「稚」指的是本能的手繪表達(不管色彩形式構圖等),「拙」指的是運筆生疏卻滿是力道的線條。「拙」是大人不好學的,一弄不好,就會變成失去元氣的「兒童畫」。

鼻子前端長著鬍鬚的傑瑞阿伯,造型靈感來自「烏布王」。(圖左)


《傑瑞阿伯》的靈感來自得年34歲的法國象徵主義作家雅里(Alfred Jarry,1873-1907)的劇作《烏布王》(Ubu Roi),但故事內容和《烏布王》沒有關係,主角以Jarry為名,約是向劇作家致意。

鼻子前端長著鬍鬚的傑瑞阿伯,
一直以來,都是看著海過日子。

有一天,他忽地轉頭向後,
發現有一條好~長的黃色道路。

於是傑瑞阿伯帶著遮陽傘,
開始在黃色道路上邁開腳步。

(圖/《傑瑞阿伯》內頁)


一位從不轉頭的人突然有一天轉了頭,發現有一條黃色道路,於是邁開了旅程。「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條黃色道路通往哪裡。」途中遇了不少有趣的角色,最後遇到了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傑瑞阿伯」告訴他答案:「沿著這條路一直走,會通到一位藍色的大神處。大藍神會請你吃好多好吃的食物唷!」最後主角走到了大海,這是不是他原來的海邊?「大藍神」就是大海吧!讀者就在這樣意猶未盡之中翻到了盡頭。

看不見的聲音,聽不到的畫

看不見的聲音,聽不到的畫

我在讀大竹伸朗的創作雜記《看不見的聲音,聽不見的畫》,有篇〈畫與美國〉提到他在美國的駐村經驗,先有四週行走幾個城市,然後有兩個月時間在山中工作室創作。期間沒有演講、分享會、交流會等等看起來有回饋性質的活動,且不需要留一件作品下來。主辦單位會原封不動把他的所有作品運回日本,於是他從旅途中就不禁納悶:「為什麼他們願意完全不求回報地為我做這些事?」最後在離開的時候,他終於問了負責人:

分手的時候,我問他該如何表達我的謝意。他笑著說,只要你往後二十年、三十年依然持續創作就好了。

這一句話,所有創作的人都會在心裡熱淚盈眶吧!我不禁又想起了那位幾乎阻斷我創作的大學教授,他真該學習「怎麽讓學生持續創作」,而不是「怎麽教學生畫山水畫」。


(本文感謝黃筱威和譯者林家羽的日文協助)



我們明天再說話

我們明天再說話


馬尼尼為

馬來西亞柔佛州麻坡人。讀過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台灣藝術大學美術所。著有《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繪本《貓面具》「隱晦家庭」繪本三部曲,最新作品為詩集《我們明天再說話》
網站:樹人畫學校 outsider art school & 繪本亂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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