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點師的分析時間】城市血戰、選帝侯的驕傲：德國聖誕糕點史多倫傳奇（下）

史多倫是代表性的德國聖誕糕點，但現代的「史多倫之城」德勒斯登在史多倫歷史上揚名，其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早。

1615年的寒冬，錫本萊恩（Siebenlehn）被白霜緊緊包住。烘焙坊厚重的木門內卻熱氣蒸騰。漢斯把一條剛出爐的史多倫放在長桌中央，奶油和香料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甜得讓人迷醉。

幾名同行圍了上來，神情得意。有人大聲說起邁森（Meißen）的情況：那些城裡的家庭主婦，非錫本萊恩的史多倫不買，早早就翹首盼望著那些提著籃子挨家挨戶販售史多倫的錫本萊恩售貨婦女和售貨員。等到邁森本地的糕點師把貨抬上街，早就無人問津，只留下難堪與怨氣。至於德勒斯登（Dresden）？「他們會做史多倫嗎？」這句話引來一片哄笑。

正當酒杯碰撞、笑聲高漲時，門外傳來急促的敲擊聲。信使帶來的消息像冷水潑進爐火——邁森烘焙師公會正式要求封鎖城門，禁止錫本萊恩史多倫的供應商入城。屋內瞬間安靜，只剩木柴爆裂的聲音。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突然有人大聲咒罵起來，說自己前些日子去德勒斯登送貨，剛到城外就被攔下。幾名當地烘焙師傅埋伏在路旁，拳頭落下，貨車被掀翻，裝滿史多倫的木箱滾進雪地，最後甚至被點燃。火焰竄起時，整條路都瀰漫著焦糖與木頭燒焦的氣味......

在德勒斯登史多倫節（Dresdner Stollenfest）慶典活動中出現的巨型史多倫。]（照片來源：德勒斯登史多倫保護協會（Schutzverband Dresdner Stollen e. V.）官網）

比宗教戰爭持續更久！史多倫之城的名號究竟屬於誰？

德勒斯登關於史多倫的記載，最早出現在1474年德勒斯登聖巴塞洛繆醫院（Bartholomäus-Hospital）的一張發票上，上面記載著「聖誕節時，可以用7格羅申（Groschen）買到2個聖誕麵包（Christbrote）給窮人。」註1 這顯示，當時人們已將「基督麵包」作為聖誕禮物分送給窮人。但究竟是怎樣的麵包，發票上並沒有記載，但顯然絕對不會是和上集中送給主教一樣的優質白麵包，更不可能是充滿奶油、果乾的現代豪華版本。

根據民俗學者、德國麵包文化博物館（Museum Brot und Kunst [原Museum der Brotkultur]）前館長Irene Krauß的研究，到了15世紀末，「聖誕節的基督麵包」（christbrote uff weihnachten）在德勒斯登已經非常流行，每個市集皆都有販售。而且到了17世紀，德勒斯登的每位議員在聖誕節都會收到兩塊聖誕麵包——但是並非由德勒斯登當地的麵包師傅製作，而是來自當時烘焙糕點極為出名、位在德勒斯登西方約35公里處的小城錫本萊恩。

據說錫本萊恩在17世紀時烘焙業極為發達 註2，糕點遠近馳名、行銷手法同樣高竿，他們的售貨員會用籃子裝著史多倫到附近的邁森（Meißen）挨家挨戶兜售，對當地的烘焙師傅造成了巨大的競爭壓力。傳說中，1615年，錫本萊恩和邁森之間甚至爆發了一場「史多倫之戰」（Stollenkrieg），邁森的烘焙師們用火把等武器反擊外來的不速之客，邁森麵包師公會甚至要求禁止西本萊恩聖誕蛋糕的供應商進城。而德勒斯登的麵包師傅會埋伏起來毆打他們，掀翻他們的貨車，甚至放火燒毀他們的貨車。

傳說進一步提到了三個城市後續的恩怨情仇。據說，在血腥的三十年戰爭（Dreißigjähriger Krieg, 1618-1648）期間，錫本萊恩的烘焙師們仍然為被瑞典軍隊圍困的邁森城提供麵包糕點，甚至史多倫的食譜就是在這段期間才傳入德勒斯登選帝侯府邸和德勒斯登的烘焙師們手中的。1648年，德勒斯登麵包師傅被授予史多倫的壟斷權。自此以後，德勒斯登以外的烘焙師傅不得在聖誕市集（Striezelmarkt）期間進入德勒斯登。據說，當地的烘焙師傅也獲得了向選帝侯以及後來的皇室供應精美麵包糕點的權利。這在德勒斯登史多倫傳說中，被視為關鍵的一步，但可供佐證的歷史文件卻付之闕如。

 註1  原文為「Item 7 gr vor zcwey Christbrot den armen luten uff wynachten.」，翻譯成現代德文為「Ebenso 7 Groschen für 2 Christbrote für die armen Leute zu Weihnachten.」其中「gr」為「Groschen」（格羅申）是中世紀德意志地區的通行貨幣；「Christbrot」直譯為「基督麵包」，「史多倫」應屬於其中之一，但很可能並非現代意義中的樣貌。（資料來源：Wissensforum Backwaren，作者Irene Krauß為德國麵包文化博物館（Museum der Brotkultur）前館長、民俗學家。）
 註2 該城在17世紀後其實是以蜂蠟加工出名，是薩克森地區知名的臘貿易中心。

埃利亞斯・貝克（Elias Back）紀錄了1730年在澤泰恩休閒營巨型史多倫的銅版畫〈讚美與榮耀：值得稱頌的烘焙技藝〉（Lob und Ruhm des löblichen Bäckerhandwerks）]（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打破世界記錄的超大史多倫，竟然是為了誇耀國力的閱兵典禮而生？

雖然德勒斯登的烘焙師傅在傳說中被黑得很慘，但歷史文件中卻紀錄了他們一個大出風頭的盛大場面。身形魁武、力大無窮而綽號為「強力王」的薩克森選帝侯兼波蘭國王奧古斯都二世（August der Starke）在大北方戰爭（Great Northern War）後重新整組薩克森軍隊。為展示成果與誇耀國力強盛，1730年6月，他在德勒斯登附近的澤泰恩休閒營（Zeithainer Lustlager），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閱兵儀式，有數萬名身著華麗制服的士兵列隊參加，慶典持續數週，還舉行了無數的宴會。這在當時是轟動全歐的「世紀盛會」，吸引了來自各地的貴客。德勒斯登的烘焙大師扎卡里亞斯（Zacharias）為此盛會烘焙了一個巨型史多倫（當時、當地稱為「Strietz」），以現代的眼光看都令人咋舌。他不惜血本，僱用了約60名助手，使用了「18蒲式耳（Scheffel）白麵粉（近1公噸） 、1桶酵母、326罐牛奶、3,600個雞蛋、3份肉荳蔻皮（Muskaten-Blumen）」。註3

為了烘烤這個史多倫，首席建築督察馬特烏斯・丹尼爾・珀佩爾曼（Matthäus Daniel Pöppelmann）為此特地打造了一個巨型烤爐，烘焙完成後，還用了八匹馬拉的馬車，從烘焙坊運送到奧古斯都的營地。這條史多倫後來被切成24,000份（平均每份75克）分發給賓客。為了切割這個超大史多倫，當時還打造了一把長1.6公尺的純銀的「巨型史多倫刀」。

這個有著巨型史多倫登場的盛會，啟發了德勒斯登史多倫節（Dresdner Stollenfest）。1994年，為了紀念奧古斯都二世登基300週年，德勒斯登24位烘焙大師和工匠耗時20小時，再次製作了一個重達2,000公斤，長4公尺，寬1.65公尺，高70公分的巨型史多倫。在德勒斯登聖誕市集巡遊展示後，售出了4,000份。雖然18世紀的巨型史多倫刀已經遺失，但海德堡藝術文化專家彼得・穆切勒（Peter Mutscheller）以埃利亞斯・貝克的歷史銅版畫為藍本，復刻了這把巨型刀，並由薩克森和索林根（Solingen）的工作坊打造，在慶典遊行中公開亮相並使用。此後，德勒斯登每年都在降臨期（Advent）第二個星期六舉行史多倫節，巨型史多倫的製作與遊行更是其中的重頭戲。

註3 使用的食材數量在1730年的版畫《薩克森歷史與古代學新檔案》（Neues Archiv für sächsische Geschichte und Altertumskunde, 1906）第139頁中有文字記載，是轉錄自1730年埃利亞思・貝克創作的銅版畫下方說明（本文圖3）。其中「蒲式耳」（Scheffel）是一種古老的容積單位，用於計量散裝貨物（例如穀物），因此也被稱為穀物計量單位。但每個地區與國家的定義不同，也依不同貨物而相異。《薩克森歷史與古代學新檔案》書中說明「18蒲式耳（Scheffel）白麵粉」約等於薩克森舊制度量衡的21百磅（Centner）又36磅（Pfund），接近現代的998.92公斤（1薩克森磅約等於0.468公斤）。

復刻自歷史版畫與文獻的「巨型史多倫刀」，在1994年首屆德勒斯登史多倫節中登場，此後巨型史多倫的切割儀式也成為慶典中的高潮。照片中2025年剛剛舉辦完畢的史多倫節中，以這把刀切割巨型史多倫的實況。]（圖片來源：Europa.tips）

在埃利亞斯・貝克的版畫中，史多倫被稱為「Striez」，歷史上，德勒斯登史多倫也稱為「Striezel」，當地的聖誕市集「Striezelmarkt」便是以此為名，甚至聖誕節前的星期一也因此被稱為「Striezelmontag」。德勒斯登聖誕市集是德國最古老的聖誕市集之一，歷史可追溯至1434年，是當時的薩克森選帝侯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 der Sanftmütige）以「為了我們城市的共同利益」而授予德勒斯登市議會的一項特權。最初，這是一個單日市集，而且是肉市，可以在任何一個工作日舉行，聖誕夜的前一天也會加開，讓居民們能在聖誕節前的降臨齋戒期結束後購買聖誕烤肉。由於市集經營成功，便一直延續了下來。

還記得腓特烈二世嗎？他就是上集中提到，在傳說中首次為了豪華史多倫向教宗請願的那位！傳說他為了在史多倫裡加糖向教宗請願雖然未必為真，但開設聖誕市集確實也讓當地居民對齋戒後的節慶有了期盼。

登錄為歐盟保護地理標示的德勒斯登史多倫，其製作過程與食材、製作地點都有嚴格規定。]（圖片來源：Directorate-General for Agriculture and Rural Development）

故事與行銷最重要？漫長歷史中笑到最後的德勒斯登史多倫

你或許有留意到，即使是1730年那個以慶祝、炫耀為目的而製作、堪稱最「奢華」的巨型史多倫，歷史文獻也僅提及使用了大量雞蛋與牛奶，甚至沒有提到奶油和果乾。那麼，在上集1429年的傳說中，那個號稱已經和現代作法與食材幾乎相同、讓腓特烈二世與薩克森貴族們皆為之傾倒的「德拉斯多史多倫」（Drasdoer Stollen），其真實性便很難不讓人質疑。

即便如此，經過後續數百年的演變，「德勒斯登史多倫」（Dresdner Christstollen®）最終還是成為豪華糕點的代名詞，奶油、果乾、杏仁的用量都慷慨無比，比起「德拉斯多史多倫」有過之而無不及。「德勒斯登史多倫」也於2010年登錄歐盟保護地理標示（Protected Geographical Indication, PGI），現在只有在大德勒斯登地區生產，且每100公斤麵粉中至少含有50公斤奶油、65公斤蘇丹娜無籽葡萄乾（Sultana）、20公斤糖漬檸檬皮和（或）橙皮，以及15公斤杏仁的史多倫，才能稱為「德勒斯登史多倫」。而且人造奶油、人工香料都在禁止之列，還需手工塑形、不得使用模具。註4符合標章規定的史多倫包裝上也會印有受保護的地理標誌及史多倫保護協會的金印，金印上標明製造商的授權編號，並描繪了奧古斯都二世騎馬的形象，保證該產品是按照悠久的傳統工藝製作。

無論歷史曾是光彩還是窩囊，德勒斯登的史多倫目前無論在德國或全世界，都已難有挑戰對手。史多倫的傳奇彰顯了品牌行銷的重要性，如何說故事、如何為產品打造膾炙人口的傳說內容，無論在哪個時代都至關重要，其影響可能遠比真實歷史更為深遠。但這也提醒我們，美味可以由想像加冕。太過浪漫的故事、所有「自古以來」的「傳統」，停留在欣賞的角度可能更為合適。

註4 詳細規定可參閱歐盟法律資料庫EUR-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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