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才明白小說集《冬泳》對我的吸引力是什麽，那些夾雜不清的，正如生活原貌。大部分是已經不堪的底層生活，沒好事，好事閃一下就消失，再來是永遠沒有好結尾，以及那種對「死亡」的著力。
接下來那段就是「砸下去」的紙灰碎片四散，那畫面令人喘不過氣來，一切從零推到一百的張力。接著人群沉默的離去，見證完自己父親最軟弱的一面後，那無惡不作的兒子也哭倒了；相反的是在這悲傷的葬禮後，孫旭庭和他兒子卻活了回來，大的離開工廠勞工線，轉去業務部後來開了家小彩券行，還有了人生第二春；兒子從不讀書的壞學生立志考上大學埋頭苦讀，看似要有一個好結尾了；但作者不會放過這些人，結尾處，「盤錦豹子」還會被欺負，還會再「用力砸／砍」一次。他（孫旭庭）說，哥，我爹沒了，我沒辦過喪事，想讓你過來指導一下。我爸說，行，你記住，喪事成不成功，主要就一點，看你的盆兒摔得破不破。......孫旭庭顫抖著再次高舉著鹹菜罐子，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心裡盤算著，如果這次還沒摔破，那還能換到哪裡去呢。就在這時，後面等待的人群裡忽然爆發出幾聲渾樸而雄厚的外地口音叫喊，豹子，豹子，碎了它，豹子。開始是零星的幾聲，像是在開玩笑，但其中也不乏熱忱與真誠，然後是更多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嚎著為他鼓勁兒，豹子，能耐呢，操，豹子，使勁砸，豹子，豹子。到了最後，連我爸也跟著喊，豹子，盤錦豹子，他媽的給我砸。
我不知道要把「死亡」全力砸下去的民間習俗，這麽果決力道之強，文字的力道也要強到頂點；但也有柔軟的寫法，在同名小說〈冬泳〉：
隋菲邊燒邊說，爸，這邊一切都挺好的，不用惦念，外孫女也來看你了。她女兒說，姥爺，我以前總夢見你，帶我打滑梯，又領我上樓，給我熱牛奶後。隋菲說，爸，你給我託個夢，告訴我是不是劉曉東幹的，我跟他沒完。女兒說，姥爺，我好長時間沒喝過牛奶了。隋菲說，爸，我離完婚了，又找一個，工廠上班的，挺勤快，對我也還行，你放心。她女兒說，姥爺，你想我不？我還想讓自己夢見你，但我最近不怎麽作夢了。在這二聲部一來一往和死者對話、在這個死者忌日燒紙錢的過程中，已經離結尾很近了，主角聽著女朋友和她女兒說這些話，他脫下全身衣物步入結薄冰的河水中，這是一場不明不白的結尾，是冬泳吧。是冷到對全部事都渾沌起來，半睡半醒的、迷迷糊糊的、時空錯亂，小說中大部分的時候是這樣；相較起來，只有「死亡」是一目了然的、清晰無比的。
〈盤錦豹子〉和〈冬泳〉這兩篇的主角性格類似，平常看起來溫和委婉唯唯諾諾，對人極好，但被欺壓後的反彈是會殺人的。也許它吸引我的就是這種「靜狗咬死人」的氣魂、就是這種久旱十年的一場淋漓大雨。讀著讀著，一路無雨，突然就被雨打到了。
但其實這本書讀起來並不十分沉重，笑點也蠻多。
〈槍墓〉裡，有個女文青搭上「我」，女的對實驗音樂極為欣賞，邀「我」去看，「我」看不下去。女的翻出一篇樂評，說，你試著通過文字理解一下：
（樂評文）這一次，他把吉他當作愛人，把演奏當成了一場交媾，披荊斬棘、濁浪排空、魂飛天外，麈世裡魔怪紛擾，我們黃泉路上見。我馬上笑了出來，行，你這裡他媽的都是人話。
劉柳說，怎麽樣，寫得挺炫的吧？作者跟你一樣，好像也是瀋陽的。我說，這裡面有他媽一句是人話麼。
北方故事還有嗎，再講一個。
不要有殺人的。
我知道是你編的。
冬泳
冬泳 (電子書)
作者簡介
「面對他者的苦難，不要視而不見，不要旁觀，量力而為。」
──
馬來西亞華人，苟生台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著有《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馬惹尼》、《我的美術系少年》、《馬來鬼圖鑑》等十餘冊。
2020 年獲OPENBOOK 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桃園市立美術館展出和駐館藝術家；2021 年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臺灣書寫專案〉圖文創作類得主、鍾肇政文學獎散文正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散文優選、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2年獲台北文學獎年金類入圍。
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三度入選臺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現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同事有貓三隻：阿美、來福、巧巧，每天最愛和阿美鬼混；也是動物收容所小小志工。
Fb/ IG / website : maniniwei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