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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讓讀者看見殘忍、暴力之下,與之相反的溫柔?──專訪王仁劭《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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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是王仁劭的第一部小說,當中的八個短篇故事題材多元,手法既寫實亦魔幻,角色粗鄙輕佻之中流露溫柔和脆弱,反映年青世代在努力與過分用力之間的內外衝突與徬徨。八個故事裡有六篇是王仁劭這些年累積的得獎作品,以賽鴿為主題的〈三合一〉,更為他奪得林榮三文學奬的小說類首獎。

得獎報導中他說獎金有一部分可能拿來刺青,於是訪問當天,我們首先問他後來有去刺嗎?他說,「其實那之前就刺了。我二十歲的時候休學,先去當兵,退伍時接近過年,我就用軍中的一點點薪水包紅包給爸爸,那天還跟我爸說之後應該會去刺青喔,他氣到把紅包丟在桌上,說這個還你,你不要去!」王仁劭轉而跟媽媽溝通,接著他模仿慈母的語調與自己討價還價的對話,讓現場氣氛瞬間有點溫馨。

後來與家人的共識是刺在衣服覆蓋的部位,他刺了一句英文在肩膀,大意是「時間在我身上流」,提醒自己時間很重要,他說因為當兵好像很浪費時間。可是後來也啟發他去想,既然當兵是責任,那把書念好也是。於是便回去把大學讀完,沒想到還念了研究所。

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

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

▌把故事說得立體

1995年生的王仁劭在彰化近郊長大,他說那裡很荒涼,騎車到離家最近的便利店要三到五分鐘,上大學他才離家,到台中的東海大學中文系就讀。他高中時曾考慮當職業籃球員和電競選手,最後卻選擇寫作。去年(2022)畢業後,在台北找了一份影片企劃的工作,前陣子辭掉工作,專注籌備新書出版。

年紀尚輕,社會經驗不算太多,只當過四個月陸軍,他卻寫出各種職業身分的角色,傳神描繪空軍生涯、都會男女、鄉土人物,甚至繩師與客戶的虐戀關係⋯⋯問他如何把人物情境描寫得栩栩如生,有多少自身經驗?「我寫的東西蠻多都是虛構的,真實比例可能三成就很多了。小說本來就該寫什麼像什麼嘛,這對我來講不是特別可以被拿來稱讚的,我覺得那就是小說家的責任。」

他說〈鳥擊兩百呎〉裡東沙島的空軍日常,是聽在當地服役的朋友講的;〈那麼多牽掛〉是他曾經訪問過一位香港的繩師;〈三合一〉裡的養鴿知識,則是某次到朋友家打牌,剛好有人在訓練賽鴿,他覺得好像很少人寫過,便透過朋友介紹一位玩業餘賽鴿的叔叔了解訓練過程。


王仁劭說有時腦中會浮現一些奇怪名詞,如果感覺有趣,就先開一個 WORD 檔,當作篇名,再設計可以寫什麼故事,像是〈獨角獸倒立在歧路〉和〈狗的反義詞〉,都是先有詞句才發展故事。他認為,所謂的「靈感」,其實更像是處於寫作狀態時,腦袋不停運轉而榨出的產物。他經驗裡真正像靈感的,可能是〈記得加#31#〉裡面,以壁虎的一節斷尾,反向養出一隻完整壁虎的小說情節。

不過,他說近來比較不會單靠一個名詞去寫故事了,覺得缺乏田調、光憑想像去寫作,可能會變成所謂的「冷氣房小說」;他更意識到小說所呈現的「專業」背景,「它可能是某項職業,或者某個文化,把那裡面的東西寫出來,打造的世界才立體,而不是像一個平面的房子,推一下就倒。」


▌小說的「讀者意識」

王仁劭說自己相當需要 deadline 的壓力,常拖到快交作業或投稿截止日期才寫。但一開始寫,就會使盡力氣。「我記得〈狗的反義詞〉那篇是期末作業,當然寫之前我已經有某些想法了,真的動筆到寫完,大概花了二十幾個小時,中間沒有睡覺,這是不太好的習慣。」完成後不需要時間重看或打磨作品嗎?「我只看一次。通常不會花很多時間修改,因為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下一篇。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自己的強項不在於文字,而是某些創意的點,或者是說故事的能力。對我而言,故事這個東西,它好像說完了就差不多是那個樣子。」

能夠如此高效率創作,也許在於他做了許多前置作業。比如,他會用一頁想好主角與配角的性格、故事氛圍跟文字調性,然後決定該篇的核心意象和關鍵事件;接著在另一頁畫出時間軸,可能把故事切成五至六段,設定每段的重點。「不管我這一段花多少字去寫,或者繞去哪裡,我都知道最後的目的地。有人說我這樣比較像編劇的性格。」

讀中文系的他,為何在各種文體裡面選擇小說創作?他笑說,「詩我是真的不懂。之前修過散文課,言叔夏老師說她覺得我是可以寫散文的。但我發覺,我寫小說會有『讀者意識』,知道自己到哪邊該怎麼變換;我寫散文卻沒有讀者意識,寫的都是非常赤裸、內在的東西。我不是怕私密的事被別人知道,而是怕反覆挖掘掏空自己,到後來可能變成乾嘔、催吐,終有一天會枯竭。我覺得對平凡事物的感觸,是散文寫得長久的一個重要能力,偏偏我是個對蠻多事情沒有太大感覺的人。小說可以騙人,比較能寫得持久。」

他發現有些人好像不太會虛構,他卻可以做到,也非常享受虛構的樂趣。「我每篇作品有人喜歡、有人討厭都沒關係,無論如何,我打造這麼多不同的世界,若把小說作品譬喻成一棟棟房子,就是不管你到哪間,裡面都不會有我。因為我正在建造下一棟房子,每次建造完我就會離開。」








▌殘忍暴力背後藏了溫柔

不依靠想像力與靈感,喜歡務實的策略與規劃,忍不住問他是土象人嗎?「我是摩羯座。有一段時期我刻意訓練自己,讓情緒不要那麼容易波動,某方面也有點像保護機制。」這讓人想起,〈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裡頭的主角說:
我發現只要會講兩句話搭配聳肩就能縹緲自在當個討人厭的歡樂混球。就兩句──「我沒差啊」「那也不干我的事」,這不是消極的表現,反而能支撐「我」的主體性之重要,隨波逐流的終站就是被捲至黑壓壓的暗湧內,讓礁石磨出你雙瞳無垠窟窿。
雖然是虛構人物,王仁劭說那也有點反映他的價值觀,「當然我沒那麼誇張,但之所以寫出這兩句話,可能要回歸到我自認是個自私的人,我指的自私比較偏向我行我素,我覺得這並不壞,因為我常看到有些朋友面對一些重要他人的時候,會把自己擺到最後面,結果面臨很多挫折,遇到我也替他們難過的事。自私看起來殘酷,其實是某種好好生存的方式。」

他筆下的許多角色,好像有意又似是無法自拔地,在某個爆發的瞬間對弱者或動物下狠手,這些設計有什麼原因嗎?他解釋,「某方面這是製造張力的方式,讓讀者有比較深刻的印象。但我相信更重要的是,讀者能夠在那樣的殘忍、暴力之下,反而看到跟它相反的某種溫柔。世界上確實有很多荒謬的事,並且人真的很容易犯錯,我在〈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寫的是,在人真的非常脆弱的某個晚上,我們很有可能做一些傻事,一些荒謬、瘋狂的事,像是走到一條歧路。運氣好當然可以回來,但有些人可能就回不來了。」










▌繼續寫下去的關鍵

當初看王仁劭的簡介,有一句單純直接但非常有力量的承諾:「我無論如何會繼續寫下去的。」為何會作出這充滿意志力的自我宣言?「我的第一個文學獎是東海的校園文學獎,那時候我21歲,頒獎時我說謝謝大家、我很幸運什麼的,然後就說無論如何我會繼續寫下去。那時候覺得好像蠻帥蠻酷的,可是越後來,我發現這句話某方面像個詛咒,同時又是支撐我繼續寫作的關鍵。之後只要寫個人簡介或得獎感言,我都會把這句話寫進去。每次能夠寫出這句話,對我來講蠻欣慰的,畢竟看過不少朋友因為現實壓力或個人狀況,突然就不寫了。我覺得『不斷堅持』這件事情蠻笨的,對我卻有意義。」

終於出版第一本書,好奇他有沒有哪些話想對讀者說,他看著手機裡的筆記,有些靦腆地說,「我寫東西其實很簡單,就是想要寫一個有趣、好看的故事。所以想跟讀者說,我很珍惜、很珍惜閱讀我作品的人,不管你們看完這本書之後的想法是什麼,都非常謝謝。這是我的第一本書,以後應該可以寫出更好、更不一樣的作品。」說完他笑自己太官腔,但其實就像他小說裡的許多角色,讀者都能夠看見耍酷背後的真誠。


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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