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橫斷臺灣》的發表講座上，游旨价一字一句念完這段摘自鹿野忠雄《山、雲與蕃人》（1941年）中關於玉山的敘述。「那裡有高逾一萬數千尺的山連綿，不但有豐富的生物，而且有多采多姿的蕃人生活點綴於其間。從熱帶低地通過濕潤的原生林，爬到廣大的針葉樹林帶，繼續爬升到光是石楠就有幾十種、種類冠於世界的灌木帶，然後進入草原帶，縱覽各種高山植物盛開嬌豔花朵的迷人世界，其上有冰河高懸於岩雪峰下，映照出崇高的白銀光芒。」
▌喜馬拉雅
2009年，剛從森林系畢業的游旨价充當嚮導，帶領一群來自中國和臺灣的植物學者攀登臺灣第二高峰雪山。登山社出身的他，當時還是個植物研究小嫩嫩，雪山已爬過不下五六次，面對這群動不動就駐足觀望植物、行走速度極慢的學者，內心非常不耐。
縱使走過多次，也從未像這樣蹲在路邊東看西瞧，時不時驚呼「這種植物我們那邊也有」、「這是從喜馬拉雅來的」——且慢，游旨价登時被喜馬拉雅四字拉走注意力，這不正是鹿野忠雄在《山、雲與蕃人》裡提過的，臺灣高山與喜馬拉雅山的關聯性？
山、雲與蕃人 : 臺灣高山紀行
雪山山徑上，植物學者們的喃喃再度勾起他被鹿野忠雄描述所開啟的浪漫想像。隔年，輪到臺灣學者去中國交流訪問，游旨价代替臨時有事的指導老師前去，翻越青藏高原抵達中國境內的喜馬拉雅山區，「我一下車就以為來到溪頭！」眼前的植群甚至物種都似曾相識：樓梯草、秋海棠，甚至還有游旨价進研究所後的研究主角小檗。
「看到臺灣高山跟世界最高山因為植物有所連結，我有種很自 high 的感覺。」之所以自 high，是因為孤獨感。曾出國爬山也認識不少國外山友，游旨价每每和人說起臺灣高山的生物多樣性或特有物種，總換來聽者一臉茫然，霎時明白，島嶼特有種的驕傲沒能獲得共鳴，但要是說起「臺灣擁有跟喜馬拉雅山關係很近的植物」，反倒博得更多注意，「就說是蹭喜馬拉雅山的名氣吧，但我因此覺得，臺灣的山不是孤兒，而是跟某個地方有所連結的。」
▌間斷分布
「間斷分布」這四字從游旨价第一本書《通往世界的植物》後半段不間斷伸向新書《橫斷臺灣》，談的就是物種的不連續分布現象，它不特有，也不孤單。
新書講座上，游旨价不厭其煩地說明他用一整本《橫斷臺灣》闡述的間斷分布究竟是什麼意思，在「生物地理學」這門學科又具備何種意義？——相同或親緣關係相近的物種，在地域上呈現不連續的分布，彼此之間可能受平原、沙漠、高山或海洋阻隔，距離有近有遠，「間斷分布吸引人的地方在於它的神祕、超乎一般邏輯，我們可以為它找解釋，但第一直覺通常想像不到。」
他以在臺灣被喻為「神木」的紅檜為例，紅檜分布於臺灣、日本和北美東西兩側，「你就會想，那為什麼跟臺灣很近的呂宋島沒有？為什麼日本旁邊的韓國沒有？這些會讓你覺得很煩，為什麼該有的地方卻沒有？」正是這份神祕，誘引著無數科學家踏上解謎之路，他們從不同的學科出發，古生物學、地質學、考古學、大氣科學……攜手探尋物種是如何在百萬年為尺度的時間中，跨越以洲際大陸或海洋為幅度的空間，展開族系的遷徙或擴張。
就拿《通往世界的植物》曾介紹過的臺灣杉（Taiwania cryptomerioides Hayata）來說吧，植物學家早田文藏在1906年以「臺灣」為名發表這個新種和新屬植物，臺灣杉至今也依然是臺灣人引以為傲的代表樹種，然而，它並非特有屬／種，1939年起，中國、緬甸、越南等地陸續發現有臺灣杉分布，古植物學者甚至在北美阿拉斯加約１億年前的白堊紀地層中發現臺灣杉化石──以臺灣為名的針葉樹一族，並不獨出於臺灣島上。於是這就回到一個問題：「如果它不是特有屬／種，就不值得再做為臺灣的明星樹種了嗎？」
游旨价搖搖頭，繼續提出他的追問：「臺灣只有1/4的物種是特有種，還有3/4的物種不是特有種，這些物種對臺灣的價值是什麼？在自然史上的意義又是什麼？如果從間斷分布的角度來理解，這麼多非特有種的東西揭示的是什麼？」
「就是一種連結。」他說，臺灣的特有種研究多止於分類鑑定，鮮少探究特有種的演化路徑和策略；相較之下，非特有種可以藉著間斷分布等研究方式探尋物種的遷徙史。一如臺灣杉，在《橫斷臺灣》中專章描述的幾個物種：喜馬拉雅杜鵑花、構成臺灣常綠闊葉森林的樟櫟林，以及被游旨价暱稱為「小屁」的小檗，就是他以自己的博士後研究和近年國際最新的科學論文資料，為它們各自勾勒出秀異想像與可信論證兼備的尋根旅途。
尋溯這幾個物種間斷分布的路徑，它們都共同指向一個地點：位在泛喜馬拉雅山區、近年成為國際生物多樣性研究熱點的「橫斷山」（Hengduan Mountains），此處也是游旨价這些年進行研究的所在，一個在他眼中與臺灣高山相互鏡照的廣遼山域。
▌鏡中山脈
位於中國西南方，山域橫跨四川、雲南和西藏自治區的橫斷山，面積廣達60多萬平方公里，是目前北半球重要的生物多樣性中心，多達12,000多種種子植物分布，其中有3,300多種屬於特有種，套用科學家的用語，橫斷山是個「非常 hot、非常 sexy」的研究領域。
那麼，對比全國面積僅３萬６千平方公里的臺灣，游旨价從這面偌大的鏡中山脈對照出怎樣光景？
從生物地理學的發展脈絡來看，無論鹿野忠雄時期的「喜馬拉雅-臺灣」或當代的「橫斷-臺灣」，臺灣的間斷分布議題不乏來自日本、中國等地的科學家研究，卻獨獨缺了臺灣本地的參與。游旨价在資料研讀過程中發現，高山生態系研究是目前全球科學界的當紅議題，不像熱帶雨林等地受限於特定緯度、區域，高山分布於全球各大陸，海拔高度也讓這些高山宛若雲海之上相互眺望的天空之島，因此高山植物的傳播系統也以全球為尺度，能進行宏觀且超乎想像的遷徙分布。而臺灣的高山，也和橫斷山、喀爾巴仟山、阿爾卑斯山、北安第斯山等山域一樣，被納入全球高山研究熱點區域。
「原來我們臺灣的高山在其他人眼中這麼特別！這件事情其實很少人知道。我們甚至還不了解，全球有哪些地方跟我們一樣有這麼獨特的高山生態系？」帶著這股想連結臺灣與全世界高山的熱望，游旨价前往橫斷山，開啟了他對「橫斷-臺灣」的探索。
在橫斷山看見許多和臺灣相同或親緣相近的植物，不只引起游旨价的思鄉情懷，親炙各國科學家的研究工作和成果，也令他生出照看鏡像的啟發，「我在看他們做橫斷山植物的時候，就會想到這植物臺灣也有啊，為什麼我們從不認為它有科學研究的價值？」
例如經常令臺灣登山者難分種類的原生高山杜鵑，游旨价說，數十年來臺灣仍苦苦研究玉山、森氏、南湖等杜鵑的型態區別，但近來已有科學家對橫斷山系出同源的500多種喜馬拉雅杜鵑做出 DNA 定序，進而發現，雜交在杜鵑的物種「種化」機制中扮演重要角色，如果臺灣能對這「鏡中山脈」累積的知識成果多所了解，「我們就能站在別人的肩膀上，往更遠的地方推進我們的在地研究。」
這也是為什麼，在《通往世界的植物》明明已經寫過橫斷山，游旨价執意再用一本書的篇幅描述他所見所感的種種鏡像，那裡不只存在相似的植物，也映照出他渴望企及的研究向度與宏觀視野，而每一次照看，總是引他回到身為登山者鍾愛的啟始點，「鏡中山脈給我最重要的禮物，是當我越理解橫斷山，反而越靠近我的家鄉臺灣。」
在橫斷山高寒地帶生長的玉山圓柏亦呈灌木形式，伴生諸多其他高山植物。（攝影 / 游旨价攝，提供 / 春山出版）
玉山圓柏在玉山形成的灌木叢，庇蔭許多高山植物的生長。（攝影 / 游旨价攝，提供 / 春山出版）
▌科普／文學
接連寫作兩本科普書，卻與臺灣常見的科普出版有著不同套路，游旨价試圖將自己的登山行旅和植物研究融於一爐，為了讓讀者能一步到位，厚厚的《橫斷臺灣》提及不少國際重要科學期刊這一兩年內發表的研究。彷彿還怕自己的挑戰不夠多，他也思索，在寫作上如何更靠近「文學」一點。「對我們做科學的人來說，文學就像喜馬拉雅山一樣，讓人渴望碰觸。從前的科學家或博物學家如洪堡、達爾文等人，都是非常厲害的敘事者、散文家，這麼多精彩著作在前面，會覺得也許自己有機會一試……」
自謙歷經了「春山高級寫作班」的編輯特訓磨練，成書前高達11次改稿，游旨价認為自己雖不算抵達預期的文學領域，至少把硬知識轉譯為一般讀者也適口的程度，「而抒情意味濃厚的登山回憶，就是我這本書最大的堅持跟任性了吧。」
我告訴游旨价，讀第一本《通往世界的植物》便感覺他是個浪漫的寫作者，而《橫斷臺灣》在更形流暢的筆觸下依然挾帶如此氣質。他忽然想到一事補充道，「有沒有發現這本書盡量都不用行政疆域的名稱？這對書寫來說很難，橫斷山的具體位置，如果講四川、雲南就很方便，但我會去想，如果不講四川、雲南，這些地方可以怎麼表達？剛開始會覺得字數變多好囉嗦，『中國四川』變成『橫斷山東部邛萊山區』，四個字變八個字，神奇的是，你會慢慢忘記有國界這件事情，於是喜馬拉雅山不再被好幾國瓜分，它就只是喜馬拉雅山。」
通往世界的植物：臺灣高山植物的時空旅史
橫斷臺灣：追尋臺灣高山植物地理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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