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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柏煜/草坪的復仇──讀《有蚱蜢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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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有蚱蜢跳》© 2023 吳睿哲/大塊文化)


▌拉出網格

日子是草叢一片,重複覆蓋,無邊無際,一股暈眩攻擊深陷其中的人,他失去了重心與方向。是的,我們必須做出標記,做出由此地至彼地的移動,才能理解何謂生活。

我們能嘗試看出人工草皮之間方正隱微的線。有時索性直接發明它們。藝術史上,阿爾布雷希特.杜勒(Albrecht Dürer)1538年出版的《度量指南》一幅廣受引用的圖像,介紹了以網格作為輔助工具的方法:畫家與裸女之間隔著以細線切分的屏幕,畫家將眼前的景物一格格地謄在畫有方格的紙上。網格將「三度空間的景物」轉化成「二度空間的畫面」。在鑑識現場,我們也能看見運用網格(grid search methods),劃分搜索範圍,確保沒有任何關鍵證據遺漏。

德國畫家阿爾布雷希特.杜勒(1471-1528)介紹了以網格作為輔助工具的方法。 (圖/《度量指南》)


《有蚱蜢跳》提供了兩種丈量方案。

空間上。a. 它以顏色暗示結構:油黃的日——(空)白的間奏(intermezzo)——墨綠的夜。並以紫色屋子,區分室內與室外的場景。室內桌巾(圖畫、窗紗)的花樣,再現了室外的草葉,彷彿某種柏拉圖洞穴的投影。b. 跳躍的距離是一把尺:蚱蜢、音階的練習、天上的星星與水中的石頭是跳房子遊戲的格子。

時間上。因為「有蚱蜢跳,節拍器被打開」,作者放入小蟲,點與點之間產生韻律,甚至出現迫切感──為什麼計時?我們隨即了解到,「事件」在標誌日子上的強度。圖像中我們看見,蜻蜓在水上漫天飛舞交配,慶祝歡愉之夜。詩句中我們讀到,泥土未乾,蒼蠅拍拍翅膀,「肥沃的土壤/意指泥土裡藏了很多屍體」。若兇案是一件創作,屍體便是前行者的智慧與遺產?若兇案是一首詩,屍體便是對應它的詮釋與想像?撇除這些,熱愛昆蟲的吳睿哲不知道有沒有讀過麥迪森・李・戈夫的《法醫昆蟲學》。書中有那麼多麻蠅、麗蠅、紅眼金蠅,法醫昆蟲學家利用從產卵開始的生物時鐘,估算屍體的死亡時間。昆蟲負責按下碼表。

《有蚱蜢跳》以顏色暗示結構。(圖/《有蚱蜢跳》© 2023 吳睿哲/大塊文化)


▌一連串嫌疑犯的快照

由此或許就能接著談,吳睿哲大膽奇詭的中場設計。背景被取消,我們來到敘事以外的地方:一個括弧、一間偵訊室。聯繫甲地乙地的纜車車廂。一頂左右簇擁的璀璨王冠。吳睿哲以創作剩餘的碎紙邊料,拼湊花卉、草本、蟲形。這些裁切廢料,作為成就某件藝術品所必要的犧牲,挾帶著失意與怨念。當吳睿哲使之還魂,擺放如靜物,它們的邊緣似乎都還冒著煙。敘述壓至低限:一支支標本,凶器。一連串嫌疑犯的快照。這些碎玻璃,型態吻合時特別有姿態,特別啟人疑竇。就像我們在雲朵瞥見天馬,酒杯中驚覺小蛇。多心的讀者會不會反而最可疑?它們幾乎令人聯想起文人畫,對葉形神氣的揣摩與研究。在這系列的實驗中,藝術家甚至不是用剪刀創作,而是用大腦與眼睛創作。

吳睿哲以創作剩餘的碎紙邊料,拼湊花卉、草本、蟲形。(圖/《有蚱蜢跳》© 2023 吳睿哲/大塊文化)


值得注意的還有它們身上的孔洞。我們不確定,那是身體的破損還是本來的器官。是花紋,還是被添加的記號。果實或卵。那些難以名之的圓,召喚出密集恐懼的噁心,其他的欲望也順勢從共感的身體各處滲出來。

雖然剪紙與丈量為其加入些許科學實驗的冷調趣味,《有蚱蜢跳》意外地散發熱度,而那是在開場撲面而來的黃,與詩歌的抒情語調之外的。這樣的熱度,展現在幾張戲劇感十足的銀幕上。蜻蜓交尾由四張全版圖像組成。第一張,眾蜻蜓的倒影,水的皮膚(捕蠅紙般)黏性十足的質地。第二張,兩隻蜻蜓連成一根靜止卻不停交通能量的槓桿。第三張是第一張的實景,寧靜的池水之外,原來充盈著喧囂與憤怒。路過守衛與偷窺的蚱蜢。若將墨綠理解為夜色與陰影,第四張圖出現了辯證性,那是單性的(自戀的、酷兒的?)我與另一個「我」的媾合。

那些難以名之的圓,召喚出密集恐懼的噁心,其他的欲望也順勢從共感的身體各處滲出來。(圖/《有蚱蜢跳》© 2023 吳睿哲/大塊文化)

兩隻蜻蜓連成一根靜止卻不停交通能量的槓桿。(圖/《有蚱蜢跳》© 2023 吳睿哲/大塊文化)


白日的銀幕是桌巾花樣,它再現自然,又編織一種南洋風格的裝飾。一種皮影戲。防止蚊蟲進入居家環境,亞熱帶地區常見的窗紗。如果將桌與巾轉換為畫架與畫,就能看懂吳睿哲的戲法:實體與模擬貫穿,藝術與生活並置。


▌成為一個園丁

專攻視覺創作之前,吳睿哲高中便以〈龍蝨的眼睛〉奪下余光中散文獎首獎,並入選九歌《100年散文選》。如今吳睿哲證明了,他的詩絕不比其他活躍於線上的臺灣詩人遜色。〈有蚱蜢跳〉語言純熟,作為一種提案或明志的詩,有其勸說性格的抒情,同時將描寫景物的句子舒展,確保糖度不會過分。亮眼之處在於,化喬治・培瑞克(Georges Perec)引文中的文字為符號:那是跳躍的落腳處、星星、石頭,或者語言身體上的孔洞。

拉封丹筆下的《螞蟻和蚱蜢》講述螞蟻整個夏天都在努力工作,而蚱蜢則在玩耍;冬天,螞蟻準備好了,蚱蜢卻餓死了。吳睿哲的蚱蜢正好相反,十分勤勞。他寫:「影子過長,草太尖銳。/有蚱蜢跳。織成搖籃」跳躍將影子將草織成了工藝品。不知道吳睿哲是借用了另一類和蚱蜢長得很像、俗稱紡織娘的螽斯,還是民間常見由草編成的蚱蜢玩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手很勤勞,氣很足,將繼續為我們「朗讀長句子」。越發壯大的讀者也將為他豎耳聆聽。

面對漫漫長日,面對創作,吳睿哲似乎並不著急,想像自己成為「一個園丁」。照護與勞動。創作網格,拆除網格。為什麼?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在《工作室裡的自畫像》結尾寫到:「叢簇的細枝、白蘭葉、羽扇豆馬齒莧、玻璃苣、雪花蓮、蒲公英、半邊蓮、薄荷,還有野草和蕁麻的各種亞種,以及我每日散步的花園裡長的那一片高貴的爵床草。草地,草地就是上帝。在草地裡──在上帝中──有我愛過的所有人。

 

有蚱蜢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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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李立鈞〈網狀定義的世界:網格的圖像技術簡史〉


作者簡介

1993年生,台北人,政大英文系畢業。曾獲林榮三新詩獎,以及道南文學獎現代散文、現代詩、短篇小說三類首獎,2019周夢蝶詩獎決選入圍。作品入選《聽說台灣:台灣小說2015》、《九歌107年小說選》。木樓合唱團歌者與鋼琴排練,並受委託創作〈吹動島嶼的風〉組曲作詞,2017年發行同名專輯。著有散文集《弄泡泡的人》《科學家》、詩集《mini me》《決鬥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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