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著「好愉快啊」的方向去寫就對了！──從三浦紫苑的寫作心法看《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

如書名直接破題，我對「四個女人」間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感興趣的，只是想看小說家怎樣寫。要說寫「女人間」的作品從來都不缺；以「非血緣關係」構成家庭的故事，橫在我腦海裡的是《小偷家族》，那種叩問「血緣關係」的深刻，相信是敲在千萬人身上的。

第一次讀三浦紫苑的《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在兩小時內速速讀完了；因為看得太快了，沒有細看，只是有個隱約的感覺，那隻烏鴉講話的部分要再看一次。第二次讀，就從「烏鴉講話」那裡開始看，結果害我頭腦興奮到晚上睡不好。

小偷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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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的聲音」約從書的一半開始進來，為了以一個新的全知觀點為讀者講出老女主角（富家千金牧田鶴代）的婚姻史，因為要是由老主角鶴代親自道來，作者深怕她含糊其詞拖拖拉拉令讀者不耐，於是作者請出了一隻每天在那房子外樹上偷窺的烏鴉「善福丸」出場。這隻善福丸熟知牧田家的歷史，「從鶴代小時候到她的婚姻生活，全都瞭若指掌。」

於是善福丸就開始說故事啦。牠的口氣非比尋常，活脫像球類比賽播報員一樣，邊敘述邊按讚或按哭，還不忘戳一下人類：

真相同樣是羅生門。但吾等很清楚，人類心中是一道又一道的羅生門，沒有一塊開闊清明的土地。這就是人類，所以吾等才喜愛人類。即使被冠上偷窺狂的污名，也要飛到你們的窗邊，觀察你們的行為舉止，偷讀你們的日記。

這隻非等閒之輩的烏鴉善福丸，簡直是神的化身，無所不知且無固定形體，而作者一寫到善福丸，果真氣勢宏大如神：

吾等的翅膀，就是夜晚的黑暗；吾等的眼睛，就是漆黑夜空中閃爍的星辰。同時，太陽照射下所形成的一切陰影，即是吾等的顏色。吾等司掌著善福寺川一帶的夜晚和白畫。

三浦紫苑在談小說寫作的專欄裡（集結成《寫小說，不用太規矩：三浦紫苑的寫作講座》），禁不住得意地提到「即使三秒鐘就想出來的構想，也能寫成長篇小說」，她說這部作品大致上都是照著最初的構想來寫，唯有「烏鴉開口說話」這部分是實際寫作時才想到的點子。

她的結論和很多創作者不約而同都是：

架構不必規劃得太詳細，寫作過程中想到的點子也能寫進小說，這樣一來，寫作這件事會變得更有趣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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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讀者，我無法想像失去這烏鴉這把聲音會怎樣；相反，烏鴉的聲音令人感到作者張揚的腔調，可以想像她寫烏鴉的話時一定特別亢奮，詞語的力道有狂妄的快感，又凌駕於人類之上，這烏鴉的話還真是迷人啊，真想一直聽牠說三道四、說五道六下去。

果然，後來看到作者在專欄裡提到，用烏鴉發話時——「這是什麽神展開啦！我是笨蛋嗎！但我為什麼會這麽愉快呢？到底！」內心竟是雀躍不已。……總而言之，無須想得太困難，只要朝著你覺得「好愉快啊」的方向去寫就對了。

後來，她在別篇專欄裡提到寫小說是一件快樂還是辛苦的事時，老實說是「沒有愉快的」，但是當她從各個角度來思考，「像是烏鴉開口講話...這些時候真的很愉快」。你看，同一本書裡她提到兩次寫烏鴉講話時很愉快，可見有多愉快，愉快到我們也多想讀一讀。同理，有的時候，我們真的可以很明顯讀到作者的得意之筆，好像是作者寫到忘形的痕跡被發現了；或者說，每一部作品都有作者的一抺神來之筆，只是我們有沒有意會到。

這裡摘一段小說家的技法說明：

《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採用的敘事構造為「第三人稱（上帝視角）──烏鴉的第一人稱──第三人稱（上帝視角）。原先一直以為是上帝視角的敘事者，其實是主角的父親（的鬼魂，筆者補充）」
——三浦紫苑《寫小說，不用太規矩》

我無法向你說那「烏鴉講話」到底有多神奇：詩意、詼諧、諷刺，彷彿借由一個非人非神的角色終能暢所欲言，「鳥類」以一種高高在上、自由自在的姿態，確實在位置上接近神也接近靈體的飄渺，作者看似順水推舟地在後半部把「缺席的父親」連結了烏鴉，正中紅心，使得小說的敘事角度完美連貫起來。

最後我忍不住再摘一段烏鴉善福丸的「評論」：

人類有著古怪的風俗，抑或說習慣，比方說，你們會說離世的人「成了星星」，或是看著花、海、山、月就想起再也見不到的人。每當吾等看到這樣的你們，就不禁要忠告「星星就是星星，花就是花，海就是海（以下省略）」，但這確實是耐人尋味的心理活動，竟然會把重要的人或回憶寄託在感覺美麗的事物上。

的確，善福丸，我人類無話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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