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梅璇／成為彼此需要的自己人──讀三浦紫苑《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廖梅璇／成為彼此需要的自己人──讀三浦紫苑《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

作者:廖梅璇 / 2022-08-24 瀏覽次數(4186)

許多女性都曾因求學謀職，和其他女生合租房子。一群相識尚淺的人，為了便利待在同一個屋簷下，沒有親情或愛情打底，非常考驗默契和運氣，有時凝聚的情感醇厚至連綿一世，有時齟齬一放大，就成了人間修羅場。

相較於父母或伴侶間的黏纏羈絆，室友關係有種奠基於商業契約上的自由平等，脫離了社會角色，毋須承受道義重擔與情感綁架；房客的交往與勞動，多半在公共空間進行，互助之餘，關起房門仍可保有自我。有別於過去以親子或夫婦組成的家戶單位，在離家女性的結盟中，個別性情與嗜癖的磨合更重要。與室友不合，只要履行了合約，便能速速走人，對待父母伴侶就無法如此決然。

三浦紫苑《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向谷崎潤一郎的經典《細雪》致敬，同樣聚焦四名女子的生活點滴，整體氛圍卻大不相同。《細雪》以一九三、四〇年代大阪富商家的四姐妹婚戀為主題，雖然姐姐們仍視嫁如歸，後頭兩位妹妹已在自由戀愛和相親間掙扎，透露出時代與階級的遞變。

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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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雪上

時至廿一世紀，三浦將四姐妹的設定，改為牧田母女與兩位女性朋友的同居物語。富家千金牧田鶴代繼承了前人的老屋和土地，離婚後獨自撫養女兒佐知，母女相依為命。年屆七十，鶴代仍保有資深千金的從容，熟齡女兒佐知卻為了避免落入坐吃山空的窘境，致力於接案創作刺繡謀生。另外，佐知的朋友雪乃活躍於職場，專注鍛鍊身體，為初老人生備妥存款與強健的核心肌肉，而雪乃的年輕同事多惠美雖然青春正好，積極闖蕩情場，但也維持良好的工作能力。對跨世代的四名女子而言，婚姻已經不是女性安適的歸宿，如何覺察自我需求，尋獲能夠安身立命的處所，才是現今關心的課題。

書中引用夏目漱石《心》的一句話，為現代人的處境下了註腳：「我們活在這個充滿自由、獨立、自我的現代，代價就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歷這樣的寂寞。」做自己是寂寞的。當現代的資本主義社會分工愈趨精細，個人經驗的歧異愈來愈大，愈來愈難獲得他人同理，寂寞是淤積在內心褶襞的頑垢，一人有一人的寂寞，四人有四人份的寂寞，即便與配偶或家人同住，孤獨的感受也無法因身邊有人簇擁而消失。

四名同居的女子各懷心事，三浦紫苑寫來有日劇的輕巧，環繞著建築的架構與空隙，讓女子日常清洗打掃公共區域時，卸下社會角色面具，吐露心聲，交流想法，空氣流通了，小心思小猜忌也不再堵塞心房。牧田家老屋日漸衰朽，但相繼遷來的房客，使得久經風霜的老宅成為人們活動與棲居的場域，繫結起這群女子，煥發出新的意義，由「鬼屋」變為人居。

值得玩味的是，作者另以「穿透」的概念，滲滴穿越人們與空間的隔閡。人際關係有種慣性，一旦落錨定點，就會隨著固定模式搬演，不輕易改變。牧田家土地上，便有一位戰後找不到住處，暫時安身守衛小屋的山田大叔，說是暫時，大叔其實幾乎住了一輩子，與牧田母女過著平行生活。雙方以禮相待，一直處在非家人也非外人的曖昧狀態，成為關係結構裡的黑洞。

出於人類的逃避心態，生命往往遍布不斷陷落的黑洞，抽吸掉難堪的回憶，等到它大到無法忽略或影響日常運作，規模已然相當可觀，如佐知因著心結，幾十年來從未進入僅僅數尺之遙的大叔小屋，大叔也從未逾越界線，令雙方態度轉變的契機，是新房客雪乃房間的漏水事件。就像水穿透既定的建築格局，打破了僵局，牧田母女和大叔終於能袒露部分心意，達致某種瞭解。

房間漏水引發的一連串效應，最終觸及了佐知生命最大的黑洞，作者安排與母親離婚多年的父親，在老屋一間數十載未曾開啟的房間，以有趣的形式歸來。在此，雪乃以外來者的角色，闖入密閉房間，清理積年塵灰，釋放出隱匿許久的祕密，迫使牧田母女不得不正視迴避的物事。

長期缺席佐知人生的父親，再現時非人非鬼，醜怪中摻雜著滑稽，但新房客雪乃和多惠美沒有既定的成見，平心以待，使父親的形象不再顯得如此突梯，父親甚至在佐知遭逢危險之際，神奇地救護了女兒。世間百萬種關係裡，父母子女的連繫最容易封鎖閉合，塌陷的黑洞也最深，最難以面對，沒有外力介入，可以永遠因循下去。憑藉室友的助力，佐知與父親達成了和解，也意外開啟了與他人連結的可能。鎮日在家刺繡的宅女佐知，驀然發現眼前天地一寬，生命豐盛地朝她湧來。

隨著舊有家庭秩序坍塌，近年日本文藝影視作品已呈現出諸多家庭形式，《住那個家的四個女人》不像電影《小偷家族》或《午夜天鵝》，尖銳質疑異性戀中產家庭的神話，三浦紫苑描繪的女性同居關係較為貼地，也更為寬鬆有彈性。誠如多惠美所言，四名女性不是傳統定義上的家人，但同寢共食一年多，她們建立起休戚與共的「自己人」的認知，不僅牧田母女被外來者改變，雪乃與多惠美做出重大決定時，自然也將鶴代和佐知納入考量。女性藉由清潔浴缸、打掃庭院，烹飪洗碗、注意門鎖之類護持女性空間的勞動，形成了群體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