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日本，男人仍有「尊嚴」。當時是金融泡沫破裂前夕，經濟繁榮到不可思議，辦公室可以抽菸、宿醉可以開車，而且有時不擅言詞的「好男人」真的著急起來，一個愛深責切巴掌賞給老婆小孩，沒有誰會提出任何責難。也就在這一年，「日本航空123號班機空難」發生，波音747墜落於群馬縣深山，乘客死難520名，是人類歷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空難事件之一。
當代推理大師橫山秀夫的《高度狂熱》榮獲數個推理大獎，讀來熱血沸騰，場景與人物都描寫細膩，更像一本議題導向的寫實小說。本書以日航墜機為背景，講述一位「老派記者」如何在家庭危機、職場官僚、良知和世故交戰下，領悟並且守住了新聞倫理的底線。
高度狂熱【推理大師橫山秀夫․經典重譯珍藏版】
日本航空123號班機空難的事故飛機。（圖／wiki）
主角是40歲的地方報社記者悠木，在職場派系裡夾縫求生。一個難得的休假傍晚，日航客機撞山，他被報社指派為這次空難事件的臨時主編。同一天晚上，熱愛攀岩的社內好友安西正要出發挑戰死亡之山「衝立岩」，毫無預警就腦內出血，成了植物人。短短幾日內，悠木的人生天翻地覆。
《高度狂熱》描寫了嚴肅疲倦的日本大叔，對於大叔身處的「株式會社」職場文化也刻畫得入木三分──悠木屬於報社中年幹部，他們當年曾經親身直擊日本史上轟動全國的兩大新聞：姦殺８名女性的「大久保殺人案」、虐死12名左翼分子的「聯合赤軍屠殺案」。但同時也因為沉醉於往日戰功，中年幹部對年輕記者總是不假辭色，卻忘記自己在職場政治中變得現實油滑，早失去往日衝鋒陷陣的理想。
日航空難這樣的百年慘劇，引爆了中年主管和年輕記者的對立。主管藉口冠冕堂皇，「我們只是地方小報啊，沒有現場人力！」然而他們心裡清楚，只要這些青年記者在盛夏溽暑進入群馬縣深山，幾日間不吃不喝只為記錄屍山血海，此後辦公室「主管」就再也沒資格頤指氣使。這裡有複雜新聞界唯一的單純原則：見過煉獄的人，講話才可以大聲。
為什麼在那個年代，「留在現場」是記者的無上榮耀？那時沒手機沒網路、沒有社群媒體瘋狂轉載、也沒有24小時衛星連線，記者在偏僻現場要跟報社聯絡得花半小時找投幣公共電話，然後在凌晨截稿死線前，對著話筒一字一字唸給社內編輯抄錄。可以說，記者是整個社會唯一的「眼睛」，閱聽大眾都依賴他們的見證跟轉述。當時日本報紙還會刊出所謂「現場雜觀」，這欄位不是冰冷的分析報導，而是記者寫下「雙眼所見」：斷手殘肢怎樣掛在樹枝上、死去父親手裡緊捏著臨時寫就的遺書、奇蹟生還的小女孩怎樣在座椅保護下撿回一命……那是最撼動人心的現場目擊。
也因為擔負如此重責大任，即使尊卑分明的日本職場，當前線記者對著話筒大吼：「我在現場你在哪？」同樣待過基層的主管，怎會忘記自己當年站在屍體堆中也感受過的精神衝擊與道德使命，只能咬牙接受第一線的下剋上要求 。
小說中，臨時主編悠木不肯接受上層指示，刊出同業報導「加工」而成的假新聞。他堅持採用年輕下屬出生入死在深夜傳回的「現場雜觀」，因此跟滿腦子節省成本的社長火爆槓上。但中年大叔突然想到，四口之家全靠他這份薪水，為保住飯碗，悠木很快就弱弱地鞠躬道歉；在社長室外頭屏息等待的年輕同仁，瞬間從尊敬轉為輕蔑：不能捍衛第一線的主管，不配在我心裡做老大！本書寫一眾記者面對經營方的「同仇敵愾」，造反有理，卻不堪一擊。這裡描述的職場悲劇只能說力透紙背，絕對讓讀者想起自己遇過的某位無能又市儈的沒肩膀上司。
但換個角度，中年主管的軟弱並非無法體諒。株式會社非常封建，面對大報社《讀賣》、《產經》頻繁挖角，社長於是把家中愛犬分送給得力助手，用以留住王牌記者。這是諸侯大名跟家老武士的象徵交換：你養我的狗，你做我的狗！所以主管們偶爾可以容忍記者以下犯上，但自己卻對社長唯命是從。
不過，也不要因此認為株式會社保守落後，那其實與「終身聘用」制度一體兩面，在曾經的日本，耿耿忠心足以換取照顧保障，公司與員工的關係可說親如「家人」。
所以，故事另一條線，登山家安西之死，在這個「勞資關係」脈絡中就立體、厚重了起來。任職行銷部、樂天開朗的安西，為何突然中風？他生前從不肯跟主角悠木聊工作，但是死後悠木打聽到，安西多年來嚴重過勞，超量應酬早已把征服過珠穆朗瑪峰的健壯身體弄壞──在終身聘用的日本企業，這一口飯得用性命交換。
本書最好看的，也是勞動者之間，屬於個人的英雄主義與屬於集體的階級團結之間的微妙張力。在報社內部，如何處置爭議新聞？是否刊登日航卸責聲明廣告？廣告行銷與深度報導孰重？……這些現實難題一直是衝突的導火線。報社員工因此翻臉打架、耳語中傷。可是所有記者長年超時勞動，在雇傭體制中出賣靈魂，種種抑鬱同時也造就了另類兄弟情誼──悠木和同梯主管儘管因為編輯方針起爭執，但雙方喝醉互毆一頓後竟交心起來，兩個大叔都沒忘記身為記者的驕傲。
《高度狂熱》雖然寫的是新聞記者批判、陽剛的男子氣概，但是悠木也見證了屬於日本男人的時代正在逐漸鬆動。多年來，悠木耿耿於懷的祕密是，童年時父親離家，母親為了生計下海賣淫，此一過往讓他沉默寡言，不與人深交。不料結婚生子後，自己同樣動輒發火打罵兒子，讓親子關係重蹈覆轍。平日在報社，悠木很自然就要求年輕女同事幫前輩泡茶送公文，直到他發現女記者跟自己同樣熱血，是傲慢的男上司從未正視她們的才能──鐵錚錚的「傳統男人」不得不在公私領域都承認，父權氣質就是自己早已厭煩的、那麼多衝突和壓抑的來源。
本書不只有引人入勝的情節跟角色，更觸及新聞倫理的核心：
- 報導有時效，當讀者失去新鮮感後，如何把重要議題留在讀者視野？
- 記者以報導真相為天職，萬一，出現了違逆社會主流意見、卻真誠有理的獨立思考，身為媒體要忠實登載？
- 手上的獨家消息尚未核實，同業又虎視眈眈，自己該搶快刊出嗎？
小說中的悠木，在百般掙扎後決心肩負起「媒體的社會責任」，卻被長官下放偏遠分社──然而，年輕記者已把悠木從掙扎到勇敢的過程看在眼裡，未來有一天，等他們升上主管也會面對這類抉擇，想必不會忘記前輩曾經擇善固執。
雖然《高度狂熱》寫的是上個世紀日本地方報紙的故事，對於今天的我們仍帶來滿滿的娛樂與啟發。我忍不住想到，儘管網路時代引發更多難題，但在市場壓力、認知作戰、內容農場的層層包夾下，台灣仍有現役的《報導者》、《上下游》、《Right Plus多多益善》、《窩窩》、《技職3.0》、《焦點事件》……等正直敢言的獨立媒體正在言論自由的前線上奮戰，為閱聽人監守崗位。
如果你也喜歡《半澤直樹》、《Hero》裡熱愛工作、義所當為的「職人」氣魄，一定會被《高度狂熱》所描寫的記者生涯感動。最後，還有一個純屬個人品味的小小建議：本書氣氛完美還原了日搖天團Mr. Children催淚名曲 〈るみ〉，務請同時搭配服用──人到中年差不多銳氣全消，可是就有那麼一個契機，你突然憶起青春理想，於是在身心腐爛前，決定要頂天立地，再帥那麼一次。
高度狂熱【推理大師橫山秀夫․經典重譯珍藏版】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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