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仙女日常奇緣》會有想用很ㄎㄧㄤ的筆調來寫一篇書評的衝動,但是馬上我就放棄了,因為人不是想ㄎㄧㄤ就可以ㄎㄧㄤ的。而且我覺得這本書有一個很嚴肅的主題可以探討。
首先從「我想用一個ㄎㄧㄤ的筆調」來談,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其實是我想要切換我的人設。而驅使我這樣做的原因是,倪瑞宏所書寫的主題,不論是女性、宮廟或是酒店都離我太遠了。閱讀本書時,我會有一種窺看的快感,好像人類學家跑到一個新大陸去觀察異文化一樣,而轉換一種說話的語氣會讓我感覺比較貼近一個特殊的文化。但當我把這本書看到最後,我發現倪瑞宏認識的許多人就是我身邊的朋友。而且有一個驚人的事實,那就是她其實是我的臉友。這件事又沒那麼好驚訝的,台灣藝術圈就那麼小,但因為這個連結讓我忽然覺得我去設想她處於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或是我要用一個截然不同的語調去評論這本書很奇怪。
當我放棄「她跟我好不一樣」的獵奇眼光,我發現,倪瑞宏就像許多當代的創作者,他們有一種特質,就是後設的去觀看自己的人設。那倪瑞宏的人設是什麼呢?以這本書而言,當然就是仙女了。可是仙女的人設又是什麼呢?仙女的人設其實不是固定的,而是一個在歷史中被建構的過程。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把這本書視為一個仙女人設的探討與實踐,我們看到書中考據了仙女的由來,也看到作者自己去參加各種仙女相關的活動。
倪瑞宏曾參加宮廟的仙女甄選比賽。某種程度上,我們可將本書視為一個「仙女人設」的探討與實踐。(圖/《仙女日常奇緣》內頁)
當作者把這一個動態的人設與自己聯繫在一起,作者本人也真的飄了起來。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那種飄,而是好像她往後站了一步,然後去看自己的人生,關於愛情、工作與藝術家生涯。另外一個飄飄的感覺,是你不知道她書中的那些分析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感覺那介於廢文跟觀察之間。還有的時候她甚至煞有其事地提出一些建議,譬如「如果你很孤單,你會有什麼徵狀。」沒有比這更能夠說明一種後設的,也就是當代藝術家的角色了。
(圖/《仙女日常奇緣》內頁)
進一步而論,所謂的藝術,不論繪畫還是攝影,在當代藝術這個階段,已經不是為了去顯現什麼真實了。更多時候,我們是後設地去觀看這個世界的真實是如何被建構,自我又是如何被建構。當然這需要一些訓練,譬如爬梳資料的能力,或是以某一個媒材來進行轉化,但是說到底這是一種態度。更具體來講,倪瑞宏的作品是一個潛文本。這在當代藝術之中可能比起美感或意義更為關鍵。藝術家往往透過一個看起來俗套、無聊的題材,最後卻挖掘出一種細微的機制。
我想借用當代攝影中的「私攝影」取向來討論。本來,當代藝術跟私攝影的精神是衝突的,因為私攝影有一種直白、坦率的意圖,但這在當代藝術之中被視為一種落伍的信念。更多時候人們發現,所謂的「本真」是建構出來的。那些看起來很私密的照片,其實背後也有拍攝者跟被攝者之間的權力關係;但事實上當代藝術並沒有放棄私攝影,許多創作者使用私攝影的風格時,是去玩弄那個真誠與操弄之間的界限。譬如拍攝一個家庭的場景,搭配打燈,可是燈法並不十分細緻,於是看的人就會產生疑惑:究竟這是日常生活中的隨拍?還是擺設出來的場景?
倪瑞宏的作品也有這樣的氣質,她使用非常日常的素材,譬如牛奶紙盒,這讓人覺得有一種坦率感。她處理的題材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個人境遇。但是她繪畫的視角,很像傳統中國風俗繪畫之中的視角,就是有一點點俯視,藉以呈現人物與空間關係。在傳統繪畫中這是為了述說典故,而倪瑞宏藉由這個手法把個人的經歷轉化成一個普遍的處境。對於嚴肅的觀眾,可能會因此覺得有些挫折,因為他們既不能看到一個人掏心掏肺的生命經歷,也不能視此為一種抽象藝術的轉化,譬如把這些仙女的踏查視為角色的扮演。但正是這種「展演自我」與「真實自我」之間模糊的關係,使這本書最終讓人覺得振奮,所謂的「我就是扮演我」的這個過程。
倪瑞宏用藝術省視自己的生命,也將自己的生命轉化成為作品。(圖/《仙女日常奇緣》內頁)
如果要我推薦給就讀藝術學系的年輕人一本書,我就會推薦《仙女日常奇緣》,不是因為書中提供什麼正面、有用的資訊,也不是作者描述的藝術世界多麼怪奇有趣,而是她展示了一種藝術的能力,就是用藝術省視自己的生命,同時也某種程度上將自己的生命轉化成為作品。這件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大多數在台灣從事藝術的人,終其一生都不會在社會上具有什麼位置,所以我們只能依靠自己,把如碎片般的生活串連成一個人設。
但我們又不能串得太認真,如果我們真的相信自己就是那個人設了,我們就會被這個人設的缺陷所傷害。這是所有心理勵志書籍對我而言無效的地方。把日常生活當成展演,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決定自己的樣子。事實上,我們所能夠形塑的人設都是牢牢綁定在我們所擁有的資源上。人設的概念之所以重要,是我們能夠比較平靜的接受人設所帶來的好處與壞處。
另外一個讓我想推薦這本書的原因,是作者一直在詢問:到底做為藝術家是什麼?我發現大多數搞藝術搞很久的人都不問這個問題了,甚至他們把問這個問題當成一種幼稚的表現。這不是台灣獨有的現象,《藝術市場七日遊》作者有一次跑到藝術學校,問學生:藝術家是什麼?學生說「藝術家就是做藝術的人」、「藝術不可定義」、「藝術就是生活」等等,作者表面上笑笑的,可是心裡很暴怒,覺得這都是一堆套語。她也聽過有些非常有名的藝術家會耐心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非常的少。大部分人都把「藝術是什麼」當成一個鄙夷的問題。
會有這個現象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我們真的不知道藝術家或者藝術是什麼,所以只好說些話應付過去。另一個是我們感覺自己知道藝術是什麼,但不能用言語傳達出來,說出來好像就不對了。這裡有兩個謬誤,一是,我們混淆了「無法傳達」跟「不可討論」這兩件事,譬如「神」應該是最不受定義、無法表述的存在,但這並不妨礙相信宗教的人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討論神是什麼。二是,我們認為言語是有害藝術的,因為這樣就不直覺了。確實,言語不等於藝術,可是不言語也不等於藝術。也就是不講話並不能代表我所感受的就比較純粹,搞不好我們相信的是更約定俗成的東西。
而真正讓我們必須詢問「什麼是藝術」、「什麼是藝術家」的原因是,我們就是掙扎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然後從事一個沒有什麼報酬的事情。即使我們得了獎,受到了肯定,甚至於有了一點收入,說到底這跟仙女一樣,都是一個被建構出來的幻象,至少是某種主流意識形態的產物。所以我們有時候必須開個玩笑,或是以一種不正規的方式去詢問它,這不是藝術家的叛逆或亂搞,而是我們不確定藝術到底是什麼模樣。
作者簡介
seanwang.forma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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