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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重新劃界的未來政治圖景:從董啟章《後人間喜劇》閱讀2020台北雙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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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後人間喜劇

後人間喜劇

出版於2020年末的《後人間喜劇》,實在是本驚奇之書。很大一部分在於,董啟章寫作的速度與質量:以長達四百多頁的小說回應了時間上仍十分靠近的2019年香港反送中運動。一本和事件如此靠近的小說,不但沒有流於單向的再現,甚至還能凝煉出屬於小說的藝術性和哲學性,讓《後人間喜劇》儘管抽掉現實的國族政治隱喻和立場,仍是一本關於人與非人的談判政治、島嶼和島嶼相互輝映的後人類小說。在這個層面上,《後人間喜劇》又能和同樣開幕於2020年末的台北雙年展(下簡稱「北雙」)形成跨領域的互文性。

《後人間喜劇》描繪一位香港模控學教授胡德浩,在2020年被延攬至新加坡開發人工智能。不過他卻意外捲入一場從學院到社會的權力鬥爭:一方人馬想把人工智能技術用於生化人個體自由的開發,另一方陣營卻想用來打造社會集體的獨裁管治機器。在新加坡,胡德浩因為意外而昏迷,再度醒來時,卻被告知時間是2040年,新加坡因採用胡德浩獨創的運算法,而讓全島升空,離開地球表面,成為全球生態災難後唯一的倖存地「新星」。

時空錯置的不協調感終究讓胡德浩發現,「2040的新星」可能是一場騙局,起因是意圖將人工智能用於集體管治的一方,利用這項技術重置了胡德浩身旁每一個人的記憶和意識,因而所有人都相信此時此地是「2040的新星」,並說服胡德浩放棄「2020的新加坡」的認知。有趣的是,小說並未給我們一個明確的解答:「現在無論是2020年一月、2021年一月、還是2040年一月,也都是你的意識的當下。」此處何處,此時何時,不全然是單一的、標準的、客觀的回答,而根植於胡的認知、行動、立場和選擇。胡最後選擇站在維護個體意志的一方,幫助所有人和生化人抗拒集體管治機器的洗腦,並顛覆掌權者,而後回到2020年的香港。

小說中藉由大量技術與資本而浮上太空的新加坡,讓人想起本屆北雙策展人之一拉圖(Bruno Latour)在展場勾劃的七種星球中的「脫逃星球」:那是資本主義與現代化過度膨脹的想像,放棄面對地球上的所有生態和政治問題,想靠著移居外太空解決一切。然而,能夠離地的永遠都只有掌握資本的特定階級。而如此「超人類」的願景,終究無法解決實地(terrestrial)的問題。胡德浩選擇相信「2020的新加坡」而非「2040的新星」,象徵了他在這場科技和政治角力戰之中,不想選擇「脫逃星球」式的超人類立場。

在這座既是島嶼也是星球的新加坡,圍繞著胡德浩的模控學知識所展開的權力鬥爭,也讓人聯想到本屆北雙展出的挪威藝術家瑪莉安.莫里(Marianne Morild)的系列畫作。這九張小小的油畫作品,以全黑的背景,襯托出一小塊島嶼般的土地——像是《後人間喜劇》那遠離地球的新星懸浮於萬暗宇宙中。這些小島上多樣的色彩,是以不同的地圖繪製手法交疊而成。不同的地圖,意味著不同的測量;而不同的測量,則意味著不同的政治立場。試想,一個想著現代化和全球化的人對於土地的測量,勢必和一個想著自給自足、小農耕作、盡量降低依賴資本主義的人對土地的測量,有所不同。而如此不同的測量,會作用在同一塊土地上,因而我們可以看到,Morild的系列畫作中,每一個懸浮的島嶼,上頭都有非常繁複的色塊,彼此交疊、衝突、融合或並置。


左:Marianne Morild, Shambala, 2020, oil on linen, 150×100 cm. Courtesy of the Artist.
右:Marianne Morild, Folly Map (Harlequin), 2020, oil on linen, 100×80 cm. Courtesy of the Artist.
(圖片來源 / 2020台北雙年展


土地的樣貌並非固定不變,而是因不同的觀測方式而長成不同的樣貌。《後人間喜劇》中發生在新加坡這座懸浮島嶼上的權力鬥爭,就像Morild畫作裡每一塊土地上彼此衝撞的色彩。每一種政治立場,都在彼此拉鋸,把島嶼改成它想要的模樣—— 一座由集體管治機器消除個體性的島嶼,或是一座讓人類、生化人、原生自然與人造自然(小說中出現許多機械動物)共存共生的島嶼?一個遠離地球的懸浮新星,或是一座降落地球,和其他土地、其他能動者相互依存的新加坡?

正如本屆北雙的主題「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拉圖藉此語向眾人提問:你想要住在哪種星球上?《後人間喜劇》也向讀者提問:你想要住在「2040的新星」還是「2020的新加坡」?

這一切都關於政治。政治不只存於政黨、國族這類權力斡旋;在拉圖的概念中,新氣候體制(New Climate Regime)本身就是政治,是一種關於科技、社會體制、氣候變遷以及所有人和非人能動者的生存政治。《後人間喜劇》描繪了人類和非人能動者的緊密互動,諸如胡德浩和虛擬智慧體「SB」的情感交流,和機械狐狸的相互陪伴,當然也包括聲援生化人的「民主自決」。這些情節都展露了一種未來的政治圖景,也正是拉圖所謂的「外交新碰撞」。在本屆北雙實際執行的「談判劇場」,源自於拉圖在《面對蓋婭》所提出的政治想像:將人和非人能動者都納入政治談判的圓桌,讓政治的界線不再只以民族國家為唯一的劃界方式。

邊界不僅是變動的,同時也是多重的:不同的劃界方式,會讓領土彼此之間重疊、穿透。《後人間喜劇》以島嶼(新加坡)喻寫島嶼(香港),正展現了一種以「島嶼」為主體的政治想像,挑戰了過往以「民族國家」為主體的劃分方式。而我們在台灣閱讀《後人間喜劇》,同樣也是在島嶼(台灣)閱讀島嶼(香港和新加坡)。在喻寫或閱讀的過程中,我們其實不斷在想像及構成島嶼的連結。畢竟,實際上,島嶼從來都不是「孤島」:海面上看似彼此疏離,但在深海處的地表,島嶼之間一直彼此相連。

從《後人間喜劇》到拉圖的論述,以及本屆北雙的作品,藝術家和理論家都不斷在提醒我們,做一個在地的政治行動者,不斷地思考、想像和實踐另一種跨越國族、跨越人與非人、跨越文化與自然種種分野的未來政治模式。



 展覽訊息 
2020台北雙年展
「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
You and I Don't Live on the Same Planet

  • 展期:2020年11月21日至2021年3月14日
  •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瑕疵人型

瑕疵人型

作者簡介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著有小說集《瑕疵人型》。碩士論文《拼裝主體:台灣當代小說的賽伯格閱讀》獲台灣文學館年度傑出碩士論文獎。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曾任《聯合文學》雜誌編輯。研究主攻科技人文、生態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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