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有不測風雲,職場有旦夕禍福,現代人失戀失業失怙失婚……買張機票遠走他鄉,花一兩個月在異地小鎮學外國語,並非一件太稀罕的事。我的前同事黃麗如兩年前離開《壹週刊》,拿了退職金,跑到南美洲學西班牙語,書中交代她到玻利維亞一個名為蘇克雷(Sucre)的大學城,文走至此合情合理,完全符合現代人的行事準則,但下來的事情就很詭異了:學外國語不是要做對話練習嗎?「你好嗎?」「你叫什麼名字?」「你從哪裡來?」她行禮如儀,一一作答,但當被老師問到你的興趣和嗜好,她說:「我喜歡喝葡萄酒。」她造的句子都是:「哪裡可以買到很好的酒?」「我昨天宿醉了。」她選擇蘇克雷 long stay,也並非當地學習風氣興盛,而是這個城市小小的,她盤算著萬一在酒吧喝茫了,喝開了,錯過末班公車,可以走路回家。
這本《酒途的告白:喝到世界的盡頭》是黃麗如近年兩次職場間的中場休息,她在南美洲喝到掛的歷程。她跑到智利還是哪個三千公尺的葡萄酒產區旅行,高山症發作,她的解藥是喝酒;南極的破冰船上風浪洶湧,成天喝得飄飄然的,醉眼眺望傾斜地平線,負負得正,世界居然是平的(以上係危險動作,請勿模仿)。她是酒徒,這件事我可以作證,因為我們是喝酒認識的。
約莫是偶像劇《我可能不會愛你》大紅那一年,那時我在《壹週刊》寫一個名為「天地任我行」的旅遊專欄,她在《中國時報》跑旅遊,我們同時受邀到黑龍江Club Med採訪,滑雪度假村從哈爾濱機場開車還要三個小時,隆冬雪夜的別墅山莊,戶外零下19度,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無異於《金田一少年殺人事件》的殺人密室。那次旅程,什麼荒唐的狀況我們都遇見了,暴雪封村,滑雪場停擺,我們困在度假村無所事事,之所以會以《我可能不會愛你》當時間的座標,乃因為隨行的同事,因為太無聊了,窩在房間把一整套偶像劇追完。度假村的酒水無限量供應,眾人相看無聊,只有不厭其煩的乾杯,酒過三巡,身體暖了,舌頭靈活了,講起笑話都是一套一套的,醉眼相看,誰都是慈眉善目,殺人密室無異於天堂。後來,《壹週刊》旅遊組的名額有空缺,我便通風報信,請她過來上班。
旅遊記者工作內容,就是參加媒體團,或寫企劃書找航空公司、飯店、各大旅遊局的贊助,出門旅行,自己寫自己拍,一段旅程寫兩三篇稿子,偶然社交場合碰到陌生人交換名片,對方見著名片上頭「旅遊記者」的職銜,總是面露欣羨神色,我的回應是:「你喜歡做愛,不一定要當去當妓女啊。」
旅遊當成樂趣,跟變成職業,真的是兩件不同的事,一個月有十來天不在家,出門發愁沒有好天氣,沒有好照片,明明是無聊的風景景點,寫稿還是假裝高潮假鬼叫好棒好棒。一道熱騰騰的佳餚上桌了,我們並非舉筷大快朵頤,而是拿起相機,架起腳燈拍照,雜誌上每一張動人的食物,吃進嘴裡都是冷。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可以毫不遲疑地說「那真是全世界最棒的工作」,我的理由不是可以住許多豪華的飯店,累積許多飛行里程,而是自己不在朝九晚五、月休八天的固定作息裡,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己和這個世界保持著不冷不熱的距離,那很迷人。假使真有前世因果,我認為每一個旅遊記者上輩子應該每天都扶老太太過馬路,星期天還扶兩次。
黃麗如的陰德積得比我們更多,她上輩子除了扶老太太過馬路,可能都在淨灘,不然怎麼有人可以去南極跟去南方澳一樣,連去三次呢?她的贊助永遠都要得比我們還多,去的地方比我們稀罕,她的路線鮮少是《寂寞星球》或TripAdvisor會介紹的,不知如何,她每到一個地方總可以跟當地人混得很好,故而她的文章總有一種「在地感」,她寫阿根廷,講哪家餐廳是阿根廷人很喜歡求婚的地方,哪家餐廳是足球員愛去的,但球員總是吃得很腥,她有她的視野,寫檳城咖啡館,可以勘破每一家IG網美打卡名店,背後有資本主義土地開發惘惘的威脅。
(圖 /《酒途的告白:喝到世界的盡頭》內頁)
但某種程度我們都是這個世代最後一批旅遊記者了,媒體生態丕變,航空公司、各國觀光局寧可把錢拿去邀請Youtuber 部落客,所謂旅遊文章只是拍漂亮的照片,詳述日本哪裡可以買便宜Dyson吸塵器,哪裡退稅打折即可。紙媒不大養旅遊記者了,時代也不需要紙媒了。事實上,旅遊這件事真的不需要專業,看到有部落客寫她去巴黎,老佛爺百貨血拼完,退稅,然後就可以回家了。這沒什麼不好,自己開心最重要。週刊紙本收刊前,我們先後離開,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為繳房貸,為繳卡費,我不得不去另外一家媒體工作,旅遊還是生命裡最美好的渴望,但生活中有一堆「可是」「可是」把自己釘死一張世界地圖上,黃麗如比我勇敢多了,退職金花完了,進入職場,一年後腳癢了,再度離開去旅行,她在臉書上是這樣說的:「我覺得我應該是不會再上班了。之前家人做了很大的手術,再加上一些朋友健康狀況的轉變,讓我驚覺:想要做什麼事情就趕快去做,時間是不等人的。錢就算花光了,人也不會死;但沒有時間,沒有健康,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而這本書也真的寫得很任性,沒有氣勢磅礴的跨頁大主照,旅遊訊息缺東缺西的,放在雜誌大概會被退稿一百次,並非說她寫得不好,近年葡萄酒書不是都講風土、溫度、氣候?這個她當然很瞭,寫這種放在《商業周刊》的葡萄酒文章對她而言跟喝水一樣,她如果把這本書往那個方向寫,至少可以訂價往上加一百,多賣個兩三刷;但人生中場休息的旅途不用為誰交代,她把酒標當旅途的地標,她的寂寞星球淌流著葡萄酒與威士忌,因為老娘高興就好。隨遇而安比旅行更需要專業,沒有路,就走出一條路來,迷路了就看風景,不管人生或者旅遊都是這樣。
這本書給我的並非情報,而是說「不」的勇氣,人生到了某個坎站,不用對誰交代,而是要學會放過自己了。以上這篇稿子寫於印度拉德克,對,這本書看完的當晚,我便刷卡買了機票規劃旅行。辦公室如囚牢,每一場旅行都是一趟保外就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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