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私小說來讀,董啟章的《心》有一段對於「自己」相對尖銳的批評。第一人稱「我」和夜半離奇爬上床的女子こころ(心),朝夕相伴一段時日後,忽然談論起こころ熱愛的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其筆下人物典型,非「少爺」莫屬。少爺們自願脫節於時代之外,另有私愛與嚮往,こころ認為「我」的病,就來自於「一個重視責任,甚至為責任所苦的人,卻同時具有少爺性格」,因而「在那個發生價值混戰的沙場上,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站立的位置。」
這讓我想到另一些各有病徵的少爺們──可惜,別說是近年地方電視台曾又一次翻拍的《少爺》了,無論《人間失格》或《春之雪》,都沒找過加瀨亮來演,雖然現實生活中,他才是名副其實的「少爺」,但擔綱演出的角色,不是《儘管如此,我沒做過》的倒楣上班族,就是《樂活俱樂部》的樂活青年,或是《平凡的奇蹟》裡弱弱的水泥匠。唯一比較接近的,也許只有是枝裕和改拍自金澤詩人、小說家室生犀星的《後之日》,猝失愛子的父親,遇見一個不知是幻影還是幽靈的小男孩,回來找他。
大概太喜歡載著范曉萱淋著大雨然後躲進隧道滑行一段的「阿鐵」,或是說出還滿好笑的雙頭蛇笑話,最後戀人變為一張椅子的「AKIRA」,有一段時間,便也不太隨緣地尋找起加瀨亮相關,買了兩本封面是他的《SWITCH》,坑坑巴巴讀著訪稿。兩本都列出了他的閱聽經驗,問:喜歡誰的電影?答:エドワード.ヤン。(緩慢拼湊出片假名,眼眶一熱,是楊德昌。)問:喜歡讀什麼書?答:Emily Dickinson的詩。不曉得是否他童年住過Bellevue一段時日之故?總之喜歡讀詩的男孩真是太好了。我也要這麼做。趁著因為演習困在車站地底的時間,拖著行李箱在書店巡邏,剛剛好就有一本Emily Dickinson。其中我特別喜歡〈紫水晶的回憶〉:手握寶石入睡的人,以為醒來後將一切如舊。然而就像大多數故事的結果,「寶石不見了」──「誠實的手指」見證過寶石的色澤,溫度,實感,也見證此刻的空,手握寶石的人只能握住曾經握住寶石的回憶。
不知道加瀨亮是否也讀過這詩?官方網站上,Takashi Homma幫他拍的藍照片,簡直就像在演繹這整首詩呀。
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寄給他一本零雨。
就寄給他Fiona Sze-Lorrain幫零雨翻譯的那本《種在夏天的一棵樹》,或是香港中文大學出的袖珍版《我和我的火車和你》。喜歡Emily Dickinson怎麼可能不喜歡零雨?零雨筆下那一班能穿越時空的火車,就曾駛過這樣的風景:
炊煙。村子的心跳
我們羞於啟齒的永恆
都在其中
「野」這個字──是我的
故鄉
我想起波特萊爾。普拉斯
狄菫遜。茨維塔耶娃
我添加炭火。由紅而黑
由灰而白──
我守著爐灶──
──無原因的任務
詩人的故鄉是「野」──是田野也是不拘禁於文明的狂野,「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是一次又一次心的重劃與丈量,那裡有著親愛的家人:波特萊爾,普拉斯,狄菫遜,茨維塔耶娃,為了讓形而上的炊煙不斷,寫字的人總要殷殷守著爐灶,莫使炭火熄滅。
★零雨詩句,出自《我和我的火車和你》,亦收錄於詩集《我正前往你》。
〈紫水晶的回憶〉
出自《艾蜜莉.狄金生詩選》
I held a Jewel in my fingers -
And went to sleep -
The day was warm, and winds were prosy -
I said " 'T will keep." -
I woke - and chid my honest fingers,
The Gem was gone -
And now, an Amethyst remembrance
Is all I own -
我手握一個寶石──
然後就寢──
那日天氣舒緩,清風徐徐──
我說「它將不會消失」──
醒來──我嚴斥誠實的手指,
寶石不見了──
而今,一個紫水晶的回憶
是我唯一的所有──
〔本期詩人〕孫梓評
1976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
著有散文集《甜鋼琴》《除以一》《知影》。短篇小說集《星星遊樂場》《女館》。長篇小說《男身》《傷心童話》。詩集《如果敵人來了》《法蘭克學派》《你不在那兒》《善遞饅頭》。軍旅劄記《綠色遊牧民族》。以台灣經典文學作品為經緯所寫成的報導文學《飛翔之島》。並為已故版畫家蔡宏達作傳《打開火盒子》。另有童書與少年小說《花開了》《爺爺泡的茶》《星星壞掉了》《邊邊》等四冊。並與香港插畫家bubi合作圖文書《我愛樹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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