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自己是做書的人,常常對人下咒,
用文案用包裝用念力散發出無情之咒:
買下它吧,讀它吧,它是電,它是光,
它是你書架上唯一少的那一本書。
練就一身在各式各樣地方,隨時隨刻都可以進行編輯的校稿工作以後,我意外發現自己也能anytime anywhere地寫稿了——這篇文章完成於波多飛往羅馬的兩小時又五十五分的高空上。午後的班機令人昏昏欲睡,而我邊耳鳴邊輪流使用兩只大拇指,完成這篇文章。。
托父母天生給予的體質,我幾乎不會暈車,也不暈機或暈船,在各種移動的交通工具上,不動如山,彷彿與它們融為一體般的安穩自在;托工作後天養成,我變得容易進入專注的狀態,可以切換不同的模式,應對眼前景況。乍看此二舉並不構成異能,但作為一介編輯,卻是日理萬機下,非常輕易可偷取的校稿時空。
自助洗衣店的白噪音意外讓校稿工作得以專心。
一本書的形成,會需要經過多次校稿工作。除了最重要的電子初校——在作家交稿後,入排版檔前進行統一用字、揪出錯別字、事實確認、數字格式統合等等。入到版面後,我通常會在印刷前,再做兩到三回的校對工序,反覆檢查各種版面位置或用字遣詞是否確實。某些公司會有專責的校對人員,但在人力吃緊的出版產業,多數編輯經常身兼數職,盡可能在細節裡指出魔鬼藏身之處。
校稿至關一本書的完善與否,然而在我有限的編輯經驗中,實際上能在上班的八小時裡靜下心來做這部分,簡直是天方夜譚。編輯的工作日常緊湊,且經常被各種天外飛來一筆的狀況,切割成相當瑣碎的體感時間。譬如主管突然想到一絕佳且必須立刻執行的決策;譬如作家十萬火急找你討論三個月前就該推進的寫作進度;譬如通路在上市前三天告知他們需要多五百份獨家贈品;譬如接起一通來自印刷廠告知某環節出了問題的電話;譬如紙廠業務通知那精選的美術紙因為烏俄戰爭卡在歐洲某處無法入港;譬如未曾謀面也沒有事先約定面談的人,捧著十五萬字手寫書稿,堅持要和你見面投稿出書⋯⋯
看到餐廳外一項優惠,以為做過「三」次「校」對的人有折扣,讀了幾遍發現原來是「三」間學「校」。不失為一種編輯職業病。
無論當下你在做什麼,都必須放下手上的紅筆,從一本書的世界裡抬起頭來,去解決真實世界朝你丟擲(而你還不能尖叫)的難題。當你終於不順利的順利完成各種事情,再次回到編輯檯前,有時已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
該做的校稿沒有完成,但出版的時間並不等人。因此你突然在這種緊迫的處境下發現自己過人的才能:只要懷中掏得出一枝紅筆,只要腹肌核心有力,我差不多可以在各種環境下展開校稿工作。
綜合幾年的經歷,我歸納出幾個從普通到特技表演等級的校稿地點。供各位毫無參考價值地參考。
- 普通到不足掛齒等級:室內空間,毫無難度,在編輯流程與節奏上尚稱游刃有餘時。
- 辦公室——人去樓空加班時分尤佳。
- 家裡書房——夜深人靜尤效率加倍。
- 咖啡廳——週末不限時與美式咖啡是心頭好。
- 雖怪但可理解等級:地點稱不上適宜閱讀,但只要採光足夠,進入心流的編輯,自然可以在瑣碎的時間裡掏出書稿讀個幾頁幾行。
- 自助洗衣店——洗脫烘一次完成約兩個小時,機器運轉、人工香精與熱烘烘的空間意外營造出一種安全感。
- 公車站牌——上一班公車走掉,離峰期間居然要二十分鐘!別焦慮,這是編輯大神特別賞賜的校稿小精靈時間。
- 過年回婆家陪眾親戚打麻將的客廳——如何營造出「肉身在此而精氣神不在」的形象?自告奮勇擔任麻將、撲克牌等小賭怡情的計分員,左手邊放書稿,右手邊是計算紙,一心二用,是好編輯也是好媳婦。
- 堪稱特技表演的各式移動交通工具等級:在智慧型手機出現之前,需要打發的等待與移動時間,編輯們都在校稿吧(?)
- 公車上——清晨和一車通勤工作上學的人,前胸貼後背地擠在車廂走道間,我撈出捲塞在口袋的A4書稿,掏出紅筆,右手抓吊環,左手握稿子,腹部核心出力免於自己摔個狗吃屎,並用停下的幾十秒,解放雙手把錯誤用紅筆修正。克難到質疑自己這樣是否有助於效率,畢竟那些修訂的筆跡往往因為公車行駛抖動而變成鬼畫符⋯⋯
- 火車上——堪稱高級的場域,無論是奔馳在花東縱谷間的自強3000或普悠瑪號,提早劃靠窗的座位,上車前買好一個鐵路便當,悠哉地看著壯麗景色,吃光美味排骨菜飯,肚腹飽暖,有益開卷,沿途搖晃地校讀至火車進站。
- 長途飛機上——被卡在狹小經濟艙位、飛行十幾小時,還有什麼比進行校稿更適合的呢?艱辛地困在座椅上嘗試入睡,艱辛地吃著蒼涼飛機餐,在這個飛行於時差夾縫的奇異狀態裡,校稿讓我專心忘記機艙裡擁擠不適。說服自己,吾愛旅行,吾更愛一邊旅行一邊工作。
在我的編輯生涯裡,我意外地在這些交通工具或公共空間裡留下了校稿足跡,不過有一次的經驗讓我不得不像打破第四面牆敘事地跳出來對自己大叫——至於嗎?
記得某次連假,我和先生開車去台東度假,在蘇澳吃完午飯,準備駛入蘇花公路,我猛然想起某份書稿還有最後一部分尚未完成。車行駛於彎曲山路,一邊是險峻山壁,一側是直墜崖谷,我在副駕駛座上攤開書稿,隨車的離心力東倒西歪,但始終保持堅定不移的編輯職人精神——無論外在環境多麼困頓、顛簸、潦草或崎嶇,我都不卑不亢,不暈不眩,只為在編輯檯之外偷一點點時間,把一本書校對到善美,不愧對於寫作者,亦不昧於讀者的心。
不,其實沒有這麼崇高或偉大,我只是剛好是一個不會暈車暈機暈船的工作狂編輯而已。
窄仄的機艙座位,只要有一台pad,就算頸枕在身,晨昏顛倒在後,我也可以忘情進入校稿。
火車校稿必須搭配排骨便當。
在公車上校稿。
在捷運上校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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