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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黃瀚嶢/以刀入山,以文字返──林敬峰,山獸與雜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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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第一次看見林敬峰的名字,是在多年前的臉書上。那時我馬上與生態作家朋友們獻寶——居然有個單純因興趣,會架自動相機拍動物的高中生,文字不錯,而且居然還滿會畫畫。

「以後一定是個怪才。」我說。

而我確實沒有說錯。

過了好一陣子,當敬峰帶著一隻銀鮫的浸液標本,走進我的水彩畫課堂,我又悄聲對對合作開課的夥伴說,他就是那個最近天天去漁港翻下雜魚的藝大學生!

其實那次我開的是昆蟲繪圖。敬峰畫得很細,一隻渾身充滿顆點的微獨角仙,一個點一個點都刻出來了。

不過敬峰的奇異觸角,在山海間開展出的領域,還超乎我當時的意料。

再次看見他,是在二〇二二年,宜蘭頭城的建蓁環境文學營。當時的總召集人,上下游副刊總編古碧玲,已經挖掘了敬峰成為作者,刊登了好幾篇書寫野生動物的文章。那時包含我在內的講師群,全都是上下游的作者,見到敬峰的第一句話都是:「咦,怎麼你會坐在台下?」

那次環境文學營有一場夜談,人手一罐啤酒,談自己的田野與寫作。輪到敬峰時,他從漁港的生態,移工的文化,聊到吃掉魚舌頭的寄生蟲,讓所有人瞠目結舌。他的田野還包含網路潛水——從海水魚交易的祕密群組,到螞蟻玩家的臉書社團,再到「路殺社」的公民科學資料,光怪陸離的當代野生動物議題風景,我們以為只存在一九八〇年代的黑市,沒想到已升級成元宇宙的神秘星系了。

我們猜著,在營隊的最後,敬峰交出的作品,會是山野的相機風景呢,還是漁港的掏寶奇遇?結果他寫出的,卻是融合大學劇場生活與螞蟻飼育經驗,類似小說筆調的「蟻神」。

這就是我對林敬峰的印象,難以預期,無法定義,不可限量的奇人。

再一次的環境文學營,他總算成為了講師,負責帶領學員走讀大溪漁港。但後來我才知道,同一年,他的這本《山獸與雜魚》也幾乎要完成了。

山獸與雜魚

山獸與雜魚


在以抒情主流的台灣散文傳統中,「自然書寫」始終是種個性特殊的類型。從古典田園式的儒家隱逸情懷,到現代化進程中,鄉愁式的感嘆或憤慨,再到高度機械化的生活中,偶一為之的出走,讓無聊都市人得以神遊異地的山野遊記——走進自然總是浪漫,但這浪漫想像,終於也涵納了近在身畔的郊山公路,供應鏈另一端的農林漁牧現場,甚至只是廚房——只因再也無暇偏離自己狹窄的工作軌道,所以人們希望「走向」自然,即便本就身處其中。

仔細想想,所謂自然環境,若始終扮演這樣自社會出走的桃花源,未免太不自然了。

後來我偏好在中文語境下,將「自然書寫」改稱「環境文學」,一方面擺脫社會與自然二分的書寫框架,另方面,也是希望強調,就身處的在地,自我生命的軌跡,以各種尺度反身性地體察,那才是我們真正面對的環境問題,無須出走,不在他方。

然而,如敬峰這樣的當代青年們,或許本就內建了這種風格。從小活在環境危機的告誡之中,成年後面對的,則是新自由主義世界的專業分工,僵化飽和的就業市場,分配極度不均的世代斷層——本就不在什麼軌道之中,因而生活自身就是奇異的人類世地景。

或許近乎滯悶的生涯規劃,反而讓年輕的心靈有了四處流竄的空間。天大地大,為何要去擠那幾條老路?

因而青年們耗費僅有的資本,登山溯溪潛水,種作飼養,等待鳥的起降;行走、手作、烹飪,挖掘傳統文化,從網路到街頭,論述議題與參與運動。年輕世代的環境書寫,呈現多元的樣貌,寫的卻也都是自身日常,或許正是在行動與書寫的日常生活中,才產生連結,才創造自我。這樣的書寫,早已不是文學,甚或任何學科訓練能夠造就的,反而是所有專業都已試著跨出界線,彼此連結,也與環境連結的生命態度。

正因難以歸類,相關的修煉,也只能各自摸索。在我看來,敬峰既具備屬於知識研究的技術性,屬於社會參與的能動性與開放性,同時也有屬於文學藝術的詮釋與感受性——兼有這多個面向的創作者,著實不多。

一路看著敬峰,早早創造出自己的「異業」,純粹為了親自「了解的事物的權利」。而即使大量資料可讓他「知道」資訊,但追求親臨現場,用感官體會,遭遇生與死,人與物,才是事情的核心。而書寫,只是用以「溝通分享,對田野文本的再詮釋」的行動。

或許可以這樣說,當代優秀環境書寫的背後,就是創造新環境的行動,書寫的自身作為一種驅動力,讓與這些文字連結的讀者,涉入更大的生態系統。


 
本書分為〈啟〉、〈山〉、〈海〉與〈刀〉四輯,在談創作源起的〈啟〉之後,分別書寫山林、漁港與解剖實驗室三方面的主題,儘管許多文章,我都曾於臉書,上下游副刊或者其他平台上看過雛形,然而在閱讀重新編整改寫後,以書為架構的版本時,驚喜地發現,以往的文章,在集結後的新脈絡中,活了起來,彼此映襯辯證,展現新的意義。 

最明顯者如第二輯〈山〉,前半的獸到蟻,雨到旱,瞬間到永恆,這些敘事張力都是由篇章間對話產生的,而在無名山嶺的四日,彼此之間也環環相扣,「把身體交給森林」的意義,從滑手機的分心,山中排遺,到專心在林中如舞步般穿梭,要整體看完,方展現出多重層次。

而在各輯之間,文章也彼此能夠對話,例如廚房中的刀與實驗室中的刀,野地中的動物到柏油路上的動物,劇組的後台,漁港的後台,與網路上的後台,凡此種種意象,反覆對讀,都自成體系,造就某種韻律。

我想,林敬峰的文字,確實需要這次的集結,必須要以書的形式被閱讀,才能展現出其真正的力量。

或許因為近距離的接觸,本書的另一特色,是高度的身體性:山林間的舞譜,漁港與廚房中的嗅覺味覺,屎尿、食物、屍體,敬峰把書寫對象不斷納入自己,又不斷給出自己,成為他者的身體,例如成群的糞金龜或螞蟻。

包含我自己在內,許多生態知識的書寫者如同被科學給高高架起,彷彿沒有資料,我們便無從觀察與書寫。而或許正因保有著「異業」的距離,敬峰才能擺脫慣常的知識架構,直接呈顯那些調查研究的體感,驗傷解剖的體感,在荒野、都市、網路與情感上,努力保持平衡的體感。而或許那才是科學知識真正的基礎。

在篇章的依序疊加之下,第四輯「刀」,確實是如刀的書寫,彷彿前兩輯的身體,到此只成為橫陳的肉體。然而敬峰如此描述:
從這個裂口下刀,開始進入這隻麝香貓。動物的肉體是一座叫人讚嘆的山。骨骼是岩石、肌肉是土壤、覆蓋全身的毛髮是搖曳的高草叢;鼻孔呼出風、喉頭響起雷、奔騰的血液是日夜流淌的溪水。 而那兩隻眼睛,肯定就是絕美的月吧。它會在耀眼如陽光的汽車大燈前,反射出明毯瑩瑩的亮光,愣愣地看著汽車繼續前行,駛過這座山。
「明毯」,又叫「脈絡膜」,許多脊椎動物的眼睛都有這層如鏡的構造,能將通過視網膜的光再次反射回視網膜,增加在黑暗中的感光能力。這是貓眼具有珠寶光澤的原因,也使夜行動物的眼睛,在手電筒照射下會呈現兩個光點。

然而人的眼睛沒有明毯。我們活在陽光下,在黑暗中我們無法看見,因而恐懼,只好試著照亮。

但敬峰卻試著凝視黑暗,以刀入山,以文字返,書寫成獨樹一格的「暗黑生態觀察」。

對太習慣透過資訊設備觀看的當代觀察者而言,身體與自然的連結往往太崇高,直面環境現場的反應,又往往太刺激了。有勇氣親臨與轉述之人,那些追蹤,行走,翻找、撿拾、撫觸、解剖,挖掘,並非在想像中,而是親歷痛苦,感受衝擊,感受創傷,感受麻木,回到桌前,然後再次出發——時而衝擊,時而療癒,時而領受,時而反思,《山獸與雜魚》的書寫形式,同時擺脫了過度浪漫、過度科學與過度悲情,這些疏離於實際環境的常見問題。全書行文在特意設計的段落形式之中,逐步湧現思考與提問的深度。

這是一本奇異的日常隨筆集——只屬於林敬峰的日常。出入島內眾多令人驚異的生態現場,以極度貼近的視角,凝視山、海、庖廚,生命。在抒情散文、自然書寫與飲食文學之中,發出前所未聞的嶄新聲線。

若山獸是神聖崇高,雜魚是混亂污濁,山獸與雜魚的交織,就是不卑不亢的日常寫實。本書既有最深度的荒野經驗,也有臉書時代的後設反思,在自然非自然的辯證,神聖與污濁之間,毫不避諱地描述一切。

閱讀《山獸與雜魚》,我彷彿看到繼承自上個世代,徐仁修那樣草根的蠻荒探險,這種荒野故事,在當代如此難得。我想,無論在物理或者概念空間上,敬峰都是真正意義上的冒險者,以及說故事的人。

在人類世的環境書寫中,這位難以定位的怪才,正揮刀砍出一條自己的路,不卑不亢地,神速獨行著。


山獸與雜魚 (電子書)

山獸與雜魚 (電子書)



作者簡介

臺大森林所畢,現從事生態圖文創作與環境教育。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作品《沒口之河》 獲台灣文學金典獎。著作另有《霧林蛾書 》、兒童繪本《圍籬上的小黑點》等;繪圖見於《橫斷臺灣》、《通往世界的植物》、《繪自然:博物畫裡的臺灣》與各類環境教育相關出版品。臉書專頁「斑光工作室」。

OKAPI專訪:生活就是在歷史的廢墟中寫詩──專訪黃瀚嶢《沒口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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