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黃瀚嶢的《沒口之河》,我即刻到三百五十公里外的知本溼地。
從臺中出發,坐高鐵與轉乘臺鐵的路程,我再度翻閱這本書,並從Google地圖鳥瞰十餘次知本溼地與知本部落,把地景仔細爬梳。要是沒有《沒口之河》引領,我會忽略臺東知本溪下游,這僻處歷經的自然人文與政治角力,不如年年來的候鳥。
距離出發地三小時半後,我來到知本火車站。遊客來此,流連在車站以西的觀光區,包括耳熟能詳的知本溫泉街區。知本火車站以東,只有果園、旱地、荒涼被偷倒垃圾的雜林,以及海岸邊的知本溼地。我沿著知本派出所旁的小徑前往河口潟湖,這是《沒口之河》指出的先民到溼地的路徑,經過釋迦園與錯落民屋,處處銀合歡,來到書上描述的抗爭區大鐵門,綁樹幹的抗議布條已拆除。以我外地旅者的疑懼,要是沒有看過《沒口之河》,會萌生一百次回頭念頭,沒機會在第一百零一次的堅持後,看見知本溼地之美,人跡斷疑處,必是動植物天堂。
狹義上的知本溼地,是位在海邊,我所抵達的這塊潟湖,大約幾公頃,它會因湖水蓄積膨脹,提供候鳥與魚貝棲息。至於廣義的知本溼地,囊括了我走過的路徑,那是知本車站以東,知本溪以北的一千畝雜林與草地,居民在此放牧,且由國際鳥盟劃設為重要野鳥類棲息地。
先繞個話題,由長篇小說《傀儡花》翻拍的歷史大戲《斯卡羅》,部分講述恆春半島的原住民衝突,排灣族稱這群來自知本的卑南族「卡大地布」人為「斯卡羅」。卡大地布(Katratripulr)部落,亦稱知本部落,生活領域包括知本溼地。然而知本溼地這名字恐怕臺東人都陌生,但提到「捷地爾開發案」,他們都知道。十幾年前,一家公司要在這建立媲美迪士尼的遊樂區,後來胎死腹中。這幾年,知本溼地又成為話題,政府主導的光電開發案,經過部落同意的投票過程帶著瑕疵,在居民與環團質疑下,光電案最後暫停。
我殫盡說明這些背景,是指出《沒口之河》從狹義的知本之溼地書寫,復又深耕了廣義上的知本溼地,這不只卑南族傳統領域,也是候鳥休憩區,更是政治角力拉鋸的戰區,尤其近距離觀看光電案紛爭,置身其中的黃瀚嶢被貼上「環保流氓」標籤。但我得澄清,這不是暗示這本書是很「硬」難啃的報導文學,反而是很「硬氣(有氣魄)」的柔情書寫,它是以自然書寫、抒情美學的底蘊,疊加了民族誌、地方誌重量,成為歷史縱深的人文情懷,或者簡化說,這結合社會、生態與文學,行文疏朗有致,成功捕捉了知本溼地的靈魂。
《沒口之河》令我想起這兩年以自然書寫聞名的徐振輔。他那本擲地有聲的小說《馴羊記》,融入在西藏近距離觀察雪豹的過程,《沒口之河》則呈現黃瀚嶢以高空之眼,耗費六年時間,趴在知本溼地近距離觀測所見。他們是臺大學生,一位是森林所、一位是地理所,我找不出他們在校的前後關係,文風亦不同,但是自然之心卻互為頡頏,且看得出來受到臺大地理系教授洪廣冀的影響,瀰漫深醇的人文關懷氣息。
《沒口之河》是這幾年溼地書寫的重要著作,確實寫出佳績,黃瀚嶢花了六年蹲點,這位臺北人每隔一段時間坐車到臺東市,再租機車移動,觀察溼地動植物與人類政治角力戰。這本書裡最值得咀嚼的是,黃瀚嶢用七種植物當章名,拉出它們與溼地關係,拋出有情有義、迷人生動故事,一個又一個,最終發現這些都是他有意安排,串接幽微,所以最好的閱讀是乘著文字順水行舟,不時柳暗花明。這書寫發揮他森林所的專長外,再融入上他與原住民獵人、農夫與荒野協會的訪談,扎實的書寫裡有汗水與淚水的氣味。
寫植物是黃瀚嶢的專長,他在網路《上下游副刊》專欄系列,用螞蟻觸角般挪動,微觀植物的情貌,那是長久自我刻苦訓練的呈現。《沒口之河》的章名植物在黃瀚嶢眼裡,似乎是擬人化的傳說角色,被值得寫的小事,比如他在第一章寫河灘地常見的甜根子草,入秋後風風火火地開雪白花穗,黃瀚嶢藉此隱喻眾生在草區的推移。草鴞是草生環境的留鳥貓頭鷹,黃瀚嶢企圖找出牠們,讓這種重要「傘護種」鳥類,成為保護溼地的立法關鍵。有趣的是他形容草鴞的叫聲像「臺北捷運,即將關車門,催促乘客快點上車的叫聲」,我第一聽到這種譬喻,覺得生動有效。
又例如,第三章標題是來自非洲的強勢雜草巴拉草,卻寫盡溼地之草,那永遠是草,還是草,巴拉草、鋪地黍或狗牙根,隨著野火或大水消長,這章非常符合傳統自然書寫的語氣,喜歡老派風格的讀者不妨從這章切入。我個人喜歡的是第四章的臺東火刺木,人類馴化河流的歷史,用蛇籠堤防把知本溪趕走,如何從灘地雜林端出一桌野菜,又如何看待火刺木與琉球野薔薇的斲傷與復生,行文綿密,縮放自如,極為好看。
火刺木。(圖/wiki)
黃瀚嶢對植物嫻熟,受卑南老獵人贈予阿迪勞勞(′Atilawlaw)名字,意思是大型老鷹,有種草枯鷹眼疾、識得百草的能力。我上網找了黃瀚嶢背景,年幼時的他喜愛趴在地上觀察自然微物,螞蟻、昆蟲或樹葉都是新世界的窗口,三歲會撈池塘裡的浮藻,依樣畫下來。他目前從事植物與科學生態繪圖,用機械魔眼的功夫,畫出唯妙唯肖的各種臺灣生物,影片中他介紹自己畫作時,瀰漫鄰家男孩的羞怯,這更接近他的本貌。
《沒口之河》是文字實踐他自然關懷的畫筆,我反而覺得,他在知本溼地的姿態不是老鷹,而是草鴞,這是賞鳥人士亟欲目睹的寶可夢級神獸。黃瀚嶢在入夜時分趴在草原石堆,不是呼喚生性敏感害羞的草鴞,而是他自我。這本書是他化身草鴞,潛行文字,在每章的長長行文裡,貼近草莽鑽行與觀察,掠過篩落的光痕,又如何在政治縫隙時隱時現的躲藏,最終寫盡水澤的豐美與荒涼。荒荒溼地,水流入海前被海灘阻斷而沒入地底,形成臺灣東南部常見的「沒口河」,《沒口之河》並非無嘴沉默,如今有了黃瀚嶢的紀錄。
至於我的溼地之旅,短暫平凡,偶見棕三趾鶉竄過草叢,溼地池有上百隻白冠雞聚集覓食,有些潛伏在巴拉草叢,受驚後拚命鼓翅,雙足在水面蹬行,朝著另一側有光的水澤消逝。有幾位原住民垂釣,他們跟我說這裡有魚虎,想來證實傳說。我沿著海岸與澤灣間的木麻黃路前進,湖光時隱時現,然後在林投樹與雜樹之後,告別了知本溼地。我在黃昏前搭上火車,俗稱新式自強號的EMU3000城際列車在關門前發出提示聲,金屬聲急促高亢,像比較緊張的草鴞叫聲。我已離開,今晚的夢中尚存那片海岸澤光,而這種夢中之鳥這才夜訪知本草澤,神色自若,尚有黃瀚嶢趴在草地呼喚牠,這是美好聯想,唯有讀過《沒口之河》才知其意趣。
作者簡介
目前專事寫作,小說出版《神秘列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殺鬼》、《喪禮上的故事》、《邦查女孩》、《冬將軍來的夏天》、《成為真正的人》(minBunun),與李崇建合著《對話的力量》、《閱讀深動力》、《薩提爾的守護之心》等教育書。
著作曾獲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獎、臺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香港紅樓夢獎決審團獎/首獎、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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