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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慧/打開自然作家的神奇背袋──讀《向晚的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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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英國自然作家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的散文合集《向晚的飛行》Vesper Flights)是一本賦予自然寫作更豐沛意義、充滿生命故事的作品。特別的是,這裡的生命除了指我們預期在一般自然書寫中會看到的,非人的物種——鹿、野豬、雨燕、遊隼、螢火蟲……,也包含了人——她自己、其他科學家、動物救援者,還有難民與窮人。在麥克唐納所敘述的生命故事裡,人與非人,文化與自然,從來不是涇渭分明的,畢竟「人其實活在一個縝密複雜的世界裡,這個世界不全然只與我們有關,也不單單屬於我們。

她的作品因此在在讓人聯想《地海》系列作者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在〈小說的背袋理論〉(The Carrier Bag Theory of Fiction)中提倡的,一種不一樣的故事,一種在訴說人類的故事時,不抹滅其他物種聲音的故事。

向晚的飛行

向晚的飛行

英國作家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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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故事有如此能耐呢?勒瑰恩曾以人類演化的故事來舉例說明:儘管史前人類的主食是蔬果,為維生進行的主要活動則是採集(採集種子、嫩芽、水果和穀物等等),但主流的演化故事,卻總是一如岩洞壁畫所告訴我們的那般,強調人類征服動物、獵人英勇獵殺猛獁象的主題。故事裡明明有許多其他的元素,換成拉圖(Bruno Latour)的話來說,也就是有許多其他的行動者(actors)與人類共同演化,但那些被選擇記憶的,卻都是英雄的故事;歷史(history)於是總是他的故事(his story),而非他們的。但征戰用的武器,例如刺進猛獁象身體裡的長矛,真的足以代表人類文化的創新性嗎?勒瑰恩引用女性主義學者費雪(Elizabeth Fisher)的看法,主張像背袋這種盛裝採集物的「容器」才是人類文化最早的發明——例如在發明挖掘馬鈴薯的工具之前,顯然首先要有能裝載馬鈴薯的容器,能把採集物帶回家,才有意義。勒瑰恩凸顯容器的重要,顯然因為她相信,「能容」是新故事開始的契機如果說故事的人試著把更多非人的元素都放進小說的背袋裡,就不至於重複過去那種強調衝突與打鬥的英雄故事,彷彿其他一切事物都只是配角、布景、龍套,而其他的生命故事都可以消音。

《向晚的飛行》做為麥克唐納的「背袋」,正容納了各式各樣的生命,因此即使在分明是關於「人」的故事裡,其他生命的存在感依然不曾被抹滅,特寫太空生物學兼行星地質學者娜塔莉.卡布羅(Nathalie Cabrol)的〈她的軌道〉一文,就是最明顯的例子。卡布羅走遍世界各地極端危險的環境,在生存條件與火星類似的地方尋找生命體,麥克唐納一度到智利與卡布羅的團隊會合,前往高海拔沙漠測試偵測火星生命的方法。與卡布羅同行在廣袤無際的鹽沼間時,強大的科學家與微小的生命體所帶給作者的啟示,同樣都被她放進故事的背袋裡,藉此打開讀者不同的視野:

卡布羅背起紅黑色的帆布背包,戴上黑色刷絨帽和反光眼鏡,拿起一把地質鎚,動手鑿起一口休止的間歇泉。地表乍看了無生機,但她很快就喜孜孜地找到了亮翠綠色的石隙藻(chasmoliths)菌落──這種棲息在石縫裂隙間的微生物,在間歇泉岩塊的底面生長興旺。這裡的熱泉長滿經演化、能在接近滾沸的熱水中生存的藻蓆和微生物;它們在陽光下透著紫色和深粉紅色,這些色素可抵擋紫外線輻射。[. . .]

卡布羅撿起一個鹽塊,對光舉高。「妳看。」她說。結晶岩塊內有兩條鮮明的色帶:粉紅色在上,綠色在下。那是嗜鹽(halophilic,喜歡鹽的)微生物形成的群落,這些微生物唯有生活在半透明結晶裡,才能耐受這裡的極端環境。綠色嗜鹽菌利用上方粉紅色菌落濾出的光線,行光合作用,獲取養分。粉紅色素的作用就像遮光劑,可以保護兩個菌落,以免基因受紫外線輻射傷害。

我聽了備感慚愧。我在這些鹽結晶之間走了一整天,卻渾然不知腳下就有生命。

海倫.麥克唐納為《紐約時報》撰寫娜塔莉.卡布羅的報導

在麥克唐納的筆下,不只卡布羅堅毅的科學家形象鮮明,那些被她捏在食指與拇指之間、細緻而強韌的微生物群落,同樣綻放繽紛的色彩;對於人與非人的呈現,可說同樣精采。

如果書中只有酷炫的太空生物學家的故事,或許《向晚的飛行》也就不算完全達到序言中的自我定位:一如珍奇櫃般,讓「珊瑚碎片、化石、民族文物、斗篷、袖珍畫、樂器、鏡子、鳥類和魚類標本、昆蟲、礦石、羽毛」等性質迥異的物品相互映襯。但麥克唐納的確做到了,因為她的故事裡既有足以「帶你上火星」的科學家,也有不被理解的社會邊緣人,而他們同樣都對生命的存續心心念念,只是動機與方式大不相同,例如那些餵養「不對的動物」的人。

什麼動物是不對的呢?麥克唐納指出,就像窮人被區分成「值得救濟」和「不值得救濟」的兩類,動物也有「可接受」和「不可接受」的分別,至於劃分這條界線的方式,都「取決於是不是入侵者、外來種、暴力或疾病等因素造成的恐懼和威脅。動物一如既往反映了我們自身對於世界自然結構的假設」。也因此,一旦我們假設代表人類文明的城市裡,唯一能容的物種就是人,那麼麻雀、鴿子、老鼠,或是在英國會出現的浣熊、狐狸,就都是不對的動物,餵食也被視為逾越社會規範的行為,「很容易遇上在意髒亂、衛生、噪音,或純粹義憤填膺的人向有關當局舉報你。

描述了這樣的現象之後,麥克唐納並不是要進一步合理化餵食者的行為,但她的確試著去理解這些人為何執意這樣做,從而發現有些人因為社會條件或個人環境因素使然,幾乎生活在封閉而難以與人接觸的狀態,這些孤獨的社會邊緣人,包括年長的人、寂寞的人、無家可歸的人,因此有可能透過餵食動物得到些許安慰。「我這一生也只剩下牠們了,我的親戚家人都走了。」這是無數城市餵鴿人之一的西索.彼特(Cecil Pitts)的心聲;麥克唐納不只透過書寫讓他發聲,也告訴讀者,像彼特這樣堅持繼續餵食野鳥(有些甚至只是在自家院子裡)而遭到罰款或拘捕的例子,其實相當多。他們「在那些不被街坊鄰里喜愛的外來居民身上獲得認同」的心態當然並不健康,但為他們貼上病態的標籤,也不會讓這群「默默活在喧囂的現代城市背後」、遭到鄙夷的人(以及他們餵養的動物)就此消失。因此作者選擇把邊緣人、外來種[1]都放入她的背袋裡,以訴說他們的故事取代漠視與指責。

麥克唐納看見冬蠅在微弱的陽光下聚集成雲時,會因為意識到牠們的脆弱與生命之短暫,而反思人類的渺小——生物跡象在冬天的森林裡如此不明顯,但又確實存在著,因此,渺小的並非這些肉眼不易見的生物,而是人類的感知能力太有限;當她目睹婚飛儀式中面對鳥群掠食仍不斷飛升的螞蟻,則震懾於不同尺度的生命所交織出的神祕與美,從而感覺自己在這個運行有常的世界裡,不過比一隻螞蟻大了一點」。

她觀察細膩,筆尖充滿情感,這樣的文風或許會讓部分讀者好奇:做為一個科學史研究者,作者是否太過感性地想把所遭遇的物種都放進她的故事背袋裡,甚至,有點濫情?其實正如書序中提到的,人們往往把科學想成純粹、客觀的事實,但科學對世界提出的問題,無不受歷史、文化、社會左右,如果不能體察到自然這面鏡子也總是映現出「人的世界觀和需求、人的思想與期望」,反而只會看見自身的倒影。也因此,麥克唐納只是揭露了這個被我們忽略的事實,企圖讓更多人理解,所有活生生的動物一方面「有其身屬的世界,也值得擁有牠們自己的故事」,另方面亦無可避免地具有象徵意義:「每一種生物都處於關聯豐富的一面織錦中央,將該種動物已知的一切事實,以及對人類的一切意義連接起來,包括寓言裡的、聖經裡的、諺語裡的、發生於個人的種種意義。

不論是堅稱可以客觀理解動物,或是無視關於動物生理或行為的長期研究逕行想像,都是執於一端的偏頗,容易產生盲點,犯下麥克唐納也曾犯過的錯誤。以野兔為例,作者青少女時期,在溫徹斯特田間第一次看見野兔用後腿站起來互相揮拳,她把「野兔拳擊」這一幕,想當然爾地認為是雄兔在互相較量,爭奪雌兔,畢竟從這個角度去解釋野兔的行為,似乎頗呼應人類社會的常俗。至於圍觀打架的那些野兔,她則以為是雌兔在仔細評量兩名拳擊手,看誰的本領比較高強,最後勝出的雄兔,應該就可以「贏家通吃」。後來她才知道,出拳的野兔其實多數是雌兔,正奮力擊退想強行求歡的雄兔:「對抗暴力的一種形式透過動物展現出來,人類社會同樣常見到這種暴力,只是直到近幾年才開始公開討論這件事。從野兔寫到 metoo,麥克唐納這一番反思既論及科學事實,也剖析象徵意義,更關乎性別定見,再次說明了動物(自然)這面鏡子,如何可能也反映了人類(文化)的倒影。


「野兔拳擊」其實是雌兔想擊退雄兔的求歡


當然,讀完了麥克唐納所有與動物相遇的故事,還是可能會有讀者認為,她自己就像書中討論的動物救傷人員一樣,情感氾濫、「對動物個體慈悲有餘,對物種保育卻沒有太多幫助,甚至沒半點好處」,但麥克唐納也清楚地交代了她的立場,並間接說明了何以她毫不掩飾情感的流露——她甚至在〈泰科斯莊園〉自揭當童年的草原被刈平、所有原可於此旺盛活動的生命悉數消失時,年已四十的她忍不住嗚咽哭泣。關於「濫情的」動物救傷,她是這麼說的:如果生物與人類生活少有交集,我們將很難感受到任何有意義的交流,但是救助動物,卻得以「認識一個與你不甚相似的生物,你必須充分瞭解牠,不只為了幫助牠活下去,也是為了將牠放回去,像一片拼圖,放回牠在世界留下的那一格空缺」。

她相信,如果容許自己動情,就會產生行動力與責任感,而更多的生命,就不至於成為這世界永遠的空缺。麥克唐納所敘述的生命故事之所以重要,正在於能讓更多人體會到情感(affect)的價值——願意動情,就可能願意被影響(being affected),願意被其他生命過得怎麼樣、是否是拼圖中失落的一片這些事情所牽動。如此,被譯為「末日」的「Apocalypse」一詞或許也有了意義翻轉的可能,能回到它初始的意義:「是揭示,是顯現,是洞見,是揭曉本來未知之事」,也就是使我們認知到,自己仍有力量介入,讓更多的生命故事,得以繼續。

向晚的飛行 (電子書)

向晚的飛行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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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書關於「外來種」的爭議雖然沒有太多著墨,但麥克唐納仍點出了她所看到的,將自然史與國族史混為一談所產生的迷思。例如,總是棲息在莊園宅邸樹林和園苑內的蠟嘴雀,被視為與英國歷史悠久的地標象徵脣齒相依,但其實蠟嘴雀是19世紀中葉來自歐陸的外來物種,和不受歡迎的灰松鼠出現的時間差不了多少。蠟嘴雀在英國的發展史因此讓她感嘆,人總是傾向於「不假思索就斷定自己熟悉的事物必定也是土生土長,輕易忘卻我們都曾經來自他方」。


作者簡介

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常自嘲以動保為主業,教書為副業。曾任《中外文學》總編輯、NTU Studies i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主編。著有《以動物為鏡:12堂人與動物關係的生命思辨課》(啟動文化),編有《台灣動物小說選》(二魚文化),合編有《放牠的手在你心上》(本事文化),合譯有《拉岡精神分析辭彙》(巨流)。與黃宗潔合著《就算牠沒有臉: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難題》
2018年獲台大106學年度教學傑出獎;研究計畫〈從精神分析之鏡/外看動物他者〉(2007-2010) 曾獲科技部遴選為優秀年輕學者計畫。學術研究專長為精神分析與動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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