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地球平均氣溫創下有史以來最高紀錄,溽暑時節讀理查.鮑爾斯(Richard Powers)小說《困惑的心》( Bewilderment),紙頁彷彿隨著翻閱升溫,幾乎錯覺燙了手,分外感受到作者對氣候與生態變遷的憂慮。
《困惑的心》描述天文學家席歐,獨自扶養兒子羅賓的故事,透過羅賓的純真之眼,顯現生態環境摧毀,導致物種急遽減少的危殆現況。對成人而言,這是一路下行的毀壞,對孩童而言,卻是迫在眉睫的浩劫,與個人命運及地球未來息息相關,因而小說行文間瀰漫著瀕臨末日的急迫。
鮑爾斯筆下的小男孩羅賓,情緒起伏劇烈,像座活火山不時爆發,學校老師暗示席歐,羅賓可能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或強迫症(OCD),建議他讓兒子服用精神科藥物,粗暴直接地給小孩貼上各種標籤。對照羅賓在學校頻頻失控,他與父親去野外露營時,卻怡然徜徉在大自然間,顯見作者不認同目前兒童精神疾病過度醫療化的趨勢,反認為孩童鎮日困限於人工空間,與自然環境疏離,才是造成情緒失衡的主因。
作者在此置入一項奇特的實驗。席歐為穩定羅賓的情緒,尋求相識的精神科學學者協助,讓兒子嘗試「解碼神經反饋治療」,以亡妻艾莉莎的大腦磁振造影為模板,模擬其神經迴路,促使羅賓學習調控自身情緒。經多次療程後,羅賓的躁動轉化為對自然生態的熱愛,進而要求父親參與環保運動,如同母親生前積極奔走各州議會,為環境與動物呼籲請命,亟欲喚醒世人的危機意識。
小說獨特之處,在於席歐觀察兒子療程的微妙心理。儘管席歐身為科學家,相當關注生態議題,但從他對亡妻的回憶,可看出他對妻子狂熱的保育行動,敬佩中雜揉著不安,尤其對妻子與自然萬物融為一體的冥合經驗,抱持著曖昧態度。書中反覆提及,妻子生前在精神科學實驗室留下「狂喜」情緒的腦波檔案,令他耿耿於懷,覺得自己被阻拒在親密伴侶的內心世界外。
這般對環保人士的觀察,在生態書寫脈絡中實屬少見。生態文學多著重破除人文主義窠臼,強調人類應退離萬物之靈的優勢位階,讓自然界萬千造化浮升為主題,或敘寫人與自然的直觀感應,描繪人對天地間造物的觸動,以及兩者合而為一的神妙經驗。然而,席歐隱約覺得他無法觸及妻子在自然中體驗到的「狂喜」,造成夫妻若有似無的隔閡,而他的迷惘,也體現在妻子艾莉莎意象的變動上。當實驗室操作艾莉莎遺留的大腦磁振造影,彷彿重現她的意識,席歐懷著愛意與畏懼,將妻子形容為幽魂,裊裊歸返父子倆的生活。
席歐對妻子的愛懼所為何來?他欣賞妻子從事環保運動的意志與活力,卻也憂慮她深受環境惡化的雜訊困擾,時常陷入憂鬱,以致於自我孤立,透露出環保人士徘徊於山林曠野與人造社會間的困境。當艾莉莎因動保理念意外死亡後,她在席歐內心轉變為幽魂般的非人意象,揭露了一個弔詭的事實:假若人憎惡同類屠戮其他生物,極度同理自然萬物,是否可能如席歐所恐懼的,寧可消融於自然地母的胸懷,拋棄社會人的認同?
這個疑問一直勾懸在席歐心裡,而後羅賓模擬母親神經迴路,轉而專注於動植物,沉浸在自然造物精微或雄渾的美感,混亂情緒趨於平靜,令席歐非常欣喜,但隨著兒子的言行舉止愈來愈像妻子,喚起了他的不安,憂心羅賓可能因承繼艾莉莎的同理心,步上她的後塵,脫離與社會的連結。作者安排羅賓以孩童身分發起環保運動,期望喚醒世人對全球環境的重視,卻遭受媒體與政治力量干涉,不得不中止療程,恢復為之前低落躁動的狀態,使他自比為《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書裡(Daniel Keyes, Flowers for Algernon)的倉鼠,更呼應了縈繞席歐的非人意象。
由此返回艾莉莎與羅賓母子對自然的「狂喜」體驗,作者寫來充滿神祕的詩意,但直觀經驗也帶有排外的意味,抗拒理性介入,讓人生出許多困惑。艾莉莎與羅賓困惑世人為何不能同理動物蒙受的苦難,在物種滅絕前夕竭盡所能伸出援手;席歐困惑即便如此深愛妻兒,自己卻無法同理他們的同理。事實上,艾莉莎與羅賓母子對自然氾濫的愛,近乎淹沒了自身生活,致使他們被環保運動的挫敗吞噬。與萬物生靈融合的狂喜經驗,反面可能是絕望的黑洞,自然於人的關係,在作者筆下既美好又危險,在雙重面向罅隙間,擠榨出一顆顆困惑的心,孤獨地漂浮於廣袤宇宙。
最終作者以抒情文字,描述世界在席歐的疑問前,「無休無止地揭示著答案」,然而讓疑問維持著開放狀態,未嘗不是閱讀這本小說的另一種方式。美好而危險,深愛與恐懼,都可能是人類想像自然的鏡映。或許在神祕抒情的經驗外,保持謙卑的困惑,持續探察文明與自然細微穿梭的交纏往來,更能觀覽世界錯綜複雜的有機動態。
而困惑,於焉成了張望自然與探勘自我,不斷折返思辨的起點。
作者簡介
1978生,台灣嘉義人,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善於失眠,喜陰溼,背對鏡子面朝苔綠,在詩、散文和小說間切換電頻,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2015年於法國出版中法對照詩集《雙耳的對話Dialogue des oreilles》。另著有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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