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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黃宗潔/成年後重看《小鹿斑比》,是在學習如何直面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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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後重看《小鹿斑比》,感覺是在學習如何直面創傷——這部出版於1923年,由奧地利作家費利克斯.薩爾登(Felix Salten)原著、1942年迪士尼改編為動畫的《小鹿斑比》(Bambi, a Life in the Woods,在童年觀影時對我帶來很大的情感衝擊,看完原著之後,則被轉化為更沉重的感慨。這樣的心情,某程度上正說明了《小鹿斑比》歷久彌新之處。

受到「創傷」的人自然不只是我。斑比母親死亡一幕,是迪士尼電影首度描繪死亡的場景,儘管製作團隊考量兒童觀眾的接受度,已經捨棄了讓斑比母親死在雪地中的畫面,但槍聲過後,茫然惶恐的斑比在大雪中尋找消失母親的一幕,在心理上帶來的恐怖感顯然並不亞於直視死亡的視覺衝擊。這個情節對許多兒童造成難以承受的打擊,甚至包括迪士尼九歲大的女兒黛安,據說她看完之後流著眼淚問父親:「為什麼一定要殺了斑比的母親呢?」[1]

《小鹿斑比》中狩獵場景的殘酷與鮮明。(繪者 / Agathe Xu,提供 / 好人出版)

斑比母親之死在我心中造成的印象之強烈,甚至讓記憶發生了錯置,以致長期以來我都誤以為斑比的母親在電影開場不久就被獵人殺死了,但這一幕其實出現在電影後半;更耐人尋味的是,電影中那場毀滅森林的大火,已淡化了原著中由人類對動物發動大型屠殺的殘酷情節,但或許因為斑比母親之死太令人揪心、斑比的伴侶芬妮被一群獵犬追殺的畫面又太具張力——動畫師瑞塔更被譽為畫出了「希臘神話地獄犬以來最令人害怕的惡犬」[2]——導致影片上映後出現不少反對打獵的聲音,以及隨之而來的,獵人認為遭到侮辱的抗議。而《小鹿斑比》與反狩獵之間的連結,由2018年美國出現了一個特殊的判例,要求一位非法狩獵數百隻鹿而入獄的犯人,必須在服刑期間每月至少看一次《小鹿斑比》[3],亦可得知其影響之深遠。

小鹿斑比(迪士尼原作故事,一百週年紀念珍藏版)

小鹿斑比(迪士尼原作故事,一百週年紀念珍藏版)

小鹿斑比 DVD(Bam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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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比對原著與電影中有哪些情節或細節上的差異並非本文目的,而是想透過若干對照指出,《小鹿斑比》上映後帶來的影響仍持續至今。在原著出版百年後的此刻,無論重溫動畫或翻閱原著,都能予人深刻的感觸和省思。某程度上,迪士尼讓這部當年因影射法西斯主義崛起與猶太人遭遇而成為禁書的小說,得到更廣泛的注意。但《小鹿斑比》並不只是單純的政治寓言,它更深沉地觸及了生命與存在的本質,相較於動畫版的詩意、愛與憂傷,原著的世界更「成人」,也更沉鬱。死亡的陰影無所不在,你必須學會獨自活下去。

斑比初生不久,已遭遇死亡的衝擊。探索世界的好奇,讓牠看見花與蝴蝶,也看見一隻白鼬抓了老鼠的畫面。牠驚怖與困惑地問母親:「他為什麼要殺老鼠?」「有時,我們也會殺死老鼠嗎?」母親無法或不願回答這個「為什麼」,她只是溫柔地保證,「我們從不殺任何動物」。但是,鹿有鹿的危險,來自於「」的危險。這份危險從朦朧到具體,從道聽塗說,到正面相遇。

小說中的「」沒有名字,對森林中的動物來說,若用我們現在多數人熟悉的譬喻,就是宛如《哈利波特》中「佛地魔」般的存在。倖存者說著有多麼可怕,七嘴八舌地描述千變萬化又神祕的味道,的兩條腿並不那麼奇怪——畢竟任何一隻貓頭鷹也都只有兩條腿,可說起有時會出現、有時不會出現的「第三隻手」,就不是大家都肯相信了。但無論如何想像或描述,當侵門踏戶地來到森林,所有動物都將大難臨頭。

書中動物對人類的討論格外值得留意,是因為無論將其視為政治寓言、環境寓言,或單純作為一個故事來閱讀,都可充分看出作者並非以簡化的對立關係去描述猶太人/法西斯、自然/人類或動物/獵人之間的互動,而是複雜地呈現出各種態度。命運和態度之間,甚至未必存在因果關係。牠們之中有些性格謹慎,有些天真爛漫;面對威脅時有的選擇否認,有的過度恐慌。薩爾登對此不乏同情,但更多是呈現出當暴力來得措手不及時,你得夠清明靈敏,也要夠幸運才能活下去。那些失去性命的,固然有些是做了錯誤的決定,例如因慌亂飛上天空遭到射擊的野雞;但也不乏明知「千萬別飛」,還一面以此呼籲友伴,自己卻仍在極度恐懼中失去理智展翅,而平白丟了性命的。

」的屠殺在小說中並非僅只一次,人類的威脅始終如影隨形。薩爾登以充滿細節和畫面的方式,一一刻畫不同種類動物受傷和死亡的場景:歪著脖子躺在雪地上拍打著翅膀的垂死野雞、溫熱的血融化並染紅雪地的兔子太太、被獵犬追趕至筋疲力盡,死前義憤地指責獵犬「我們幾乎可以算是兄弟」的狐狸先生。除此之外,遭逢暴力的還有誤中繩套的兔子先生、被無情砍伐,也因此讓無數動物失去家園的大橡樹……《小鹿斑比》中狩獵場景的殘酷與鮮明,也難怪獵人會覺得被汙名。

儘管小說中狐狸與獵犬的關係,以及在第一次屠殺中被人類救援馴養,因而喪失警覺遭到槍殺的小鹿戈波,都提示著薩爾登在故事中埋藏的政治社會隱喻,以及對「文化同化的危險」[4]之提醒,但正因為《小鹿斑比》不只是政治寓言,書中場景仍有一定程度的寫實意義,放在今天來看,動物遭受的威脅甚至有增無減。烏克蘭學者盧賓斯基(Stanisław Łubieński)就曾沉痛指出,獵捕「野鴨」、「野鵝」這種籠統的概念背後,可能是無數瀕危與稀有鳥類的總稱,殘留在受傷鳥體內的鉛彈更會進一步造成整個食物鏈的重金屬中毒。此外,有些在波蘭境內受到保護的鳥類卻可在法國境內被獵捕……混亂的法規、猖獗的盜獵、含糊的數據,都讓狩獵鳥類一事對環境的影響被嚴重低估。[5]若思及此,便能體會無論原著或動畫,都不愧是走在時代前面的作品。

不過,迪士尼畢竟還是一個歌頌愛與希望的世界,如同主題曲那句「Love is a song that never ends.」故事最後,電影著眼在芬妮生下了小雙胞胎,生命生生不息,喜悅與綠意再度籠罩整座森林。小說中的斑比,則在書末對著小雙胞胎中的哥哥,說出當年老鹿王問牠的那句:「你就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嗎?」存在的艱難與孤獨,始終是貫串《小鹿斑比》的沉鬱主題。因此,儘管「親戚不如朋友」這樣的觀點在書中不只一次被提及(不過書中的親戚,隱然暗示著不同種族之間的矛盾,例如麋鹿之於小鹿斑比所屬的西方狍;例如狐狸之於獵犬),但朋友間的情誼,也並非像卡通中那麼逗趣溫馨。他們彼此之間或許會維持著友善與好奇,但也不乏淡漠以對的狀況:當松鼠聒噪地想講自己家族的遭遇時,大家的反應不是敷衍就是直接散場;當變成孤兒的小鴨子哭著問蜂鳥,「你看見我們的媽媽了嗎?」蜂鳥只是如流光般一閃而過,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更別提把人類視為朋友的戈波的下場。世界從不溫柔,這是要活下去必須學會的第一課。

然而,即使是相濡以沫,在嚴酷的命運面前,我們仍擁有彼此安慰的能力。就像冬天來臨前,大橡樹上最後的兩片葉子。它們彼此對話,同時也自言自語:「我們為什麼非要落下去呢?」「我們飄落後會怎樣呢?」「飄落後,我們還有感覺嗎?還能感受到自己嗎?」「誰知道?沒有哪片落下去的葉子還能跑回來,告訴我們下面是什麼情況。」儘管恐懼茫然,它們仍然彼此相伴,直到被風捲落。在這憂傷的故事中,或許也是一種微小的安慰和力量吧。

小鹿斑比(迪士尼原作故事,一百週年紀念珍藏版) (電子書)

小鹿斑比(迪士尼原作故事,一百週年紀念珍藏版) (電子書)


[1] 娜塔莉亞・霍爾特(Nathalia Holt)著,林玉菁譯: 《打造動畫王國的女王們:從Disney到Pixar、《白雪公主》到《冰雪奇緣》,改變迪士尼、寫下美國動畫電影傳奇的關鍵女力》,台北:臉譜,2022。
[2] 同前註。
[3] 心狠手辣,罰你看卡通!美國盜獵者捕殺數百隻鹿 法官罰他反覆觀看《小鹿斑比》
[4] 同註1。
[5] 史坦尼斯瓦夫・盧賓斯基(Stanisław Łubieński)著,鄭楷廷譯:《垃圾之書:面對人類將被廢棄物所廢棄的事實與行動》,台北:網路與書,2023。


作者簡介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研究領域為台灣及香港當代文學、自然書寫、動物書寫、家族書寫。著有《倫理的臉:當代藝術與華文小說中的動物符號》《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本書獲書評媒體Openbook2017美好生活書獎)、《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生命倫理的建構:以台灣當代文學為例》《就算牠沒有臉》(與黃宗慧合著),其他書評與動物相關論述文字散見《鏡文化》、《鏡好聽》、《新活水》等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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