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美華裔作家李翊雲 © Hannah Yoon(照片提供 / 李翊雲)
旅美華裔作家李翊雲(Yi Yun LI),1972年生於中國北京,在美國求學時,放棄攻讀免疫學博士學位,轉以寫作為志業。現於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創意寫作,以非母語的英語寫作多年,多次獲得文學獎肯定,2023年以《鵝之書》獲「國際筆會/福克納獎」。
《鵝之書》描寫成長於法國鄉間的兩位少女法碧安(Fabienne)與艾妮絲(Agnès),一個擅長編織各種迷人故事,一個外型符合所有人對於「才女」的想像,她們聯手完成一本書,並以艾妮絲之名出版。新書大獲成功,將艾妮絲推向法國鄉間以外的綺麗世界,也使兩人原本親密而複雜的關係,產生無法還原、修補的變化⋯⋯
由艾妮絲回想敘述的這個故事,讀來像是一把刀子,堅硬質地,尖銳與冰涼不容忽視。隨著情節推進,這把被握在手中許久的刀,尖銳與堅硬不變,溫度卻幾乎快要與體溫相同。這個微小卻斬釘截鐵的差異,大概就是艾妮絲自己,與她和法碧安創造的世界之間,開始錯開的距離。
這次筆訪,在閱讀李翊雲的回覆時,像是收到遠方筆友的信,句子簡潔、語意直率,但走向難以捉摸,有如走在一座花園迷宮,不讀到最後的句點,不知終點,無法鬆懈。有一種啜飲氣泡水的微微刺激感,和閱讀《鵝之書》時的感受如出一轍。彷彿我是負責問問題的艾妮絲,而李翊雲就是回答問題的法碧安⋯⋯而法碧安的答案總是讓艾妮絲不斷咀嚼,在腦中發酵。
Q:您曾提到小說《鵝之書》的創作原點來自於某一天,內心浮現一段關於幸福本質的私人對話。您認為對艾妮絲與法碧安來說,各自的幸福是什麼?
A:我個人從不認為幸福是文學或人生中最重要的主題,但我一直對人們對這個主題的執著感到好奇。這種好奇心也融入了這本小說。法碧安的幸福源自於無法企及之物:她渴望世人了解她,了解她的感受,她想寫一本書讓世人看見她狂野的本質。(然而她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艾妮絲的幸福則源自於另一個無法企及之物:她渴望永遠停留在她和法碧安共同創造的世界裡,她們的生活不受他人的干擾。她不希望世人看到她們,這樣她們才能安全地保持最真實的自我。
Q:艾妮絲與法碧安有一種難以分類的親密:既非純粹的友情(比較像是青少年與玩伴建立的青梅竹馬般情誼),也不只是權力與操控這麼簡單。您如何看待女性之間這種既深刻又危險的情感?
A:我同意沒有一個定義能精確地形容這種親密。這種情況通常發生在女孩子年少的時候,大多在十到十六歲之間,那時世俗的考量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我認為在這種關係中,總是兩個人的本質相遇。有時,兩個人會共同成長,彼此塑造對方的本質。我認為這是成長過程中一個重要的階段,我為那些沒有經歷過如此強烈感受的人感到遺憾。
Q:您在《鵝之書》打造了一種近似愛情但又拒絕成為愛情的關係,後來還讓法碧安以創作之名,虛構了哥哥賈克(Jacque),讓他與艾妮絲書信往來,某程度回應了艾妮絲的渴求,卻也讓她更混亂。對您而言,是什麼讓這段關係不能被命名?在寫作中,您是否有意識地抗拒讀者常用的分類方式(如友情/愛情、姐妹情/控制欲)?
A:艾妮絲和法碧安的關係是愛(love),是無條件的且難以定義的愛,但是中文很容易被定義為愛情或友情或姐妹情。我抗拒在文字中為任何關係或事物命名或定義。為事物命名或賦予定義──這種行為就好比捉住一隻蝴蝶,然後殺死它,把它攤開在展板上供人觀賞。我寫作不是為了給蝴蝶貼標籤做標本。小說創作的意義在於捕捉蝴蝶的生命──在花間中遇見它,或是眼角瞥見它飛過的瞬間。
Q:艾妮絲與法碧安之間危險關係的穩定與崩解,似乎象徵一種命定的不可取代性。請問您創造這兩個角色時,有什麼類似的關係模式是您參考的對象?例如您曾提過的美國詩人伊莉莎白.碧許(Elizabeth Bishop)與她的伴侶巴西女建築師洛塔.德瑪瑟多.索雷斯(Lota de Macedo Soares)⋯⋯
A:我曾提過的美國作家Elizabeth Bishop與她的伴侶巴西女建築師Lota de Macedo Soares,但她們相遇在成年後。我沒有一個固定的模式,因為這種注定失敗的親密關係在我看來是最普遍的人生經歷之一。
Q:過去的訪談中,您曾提到自己對於死亡與失去的思考。在《鵝之書》,我感受到死亡無所不在,但對於兩位主角來說,死亡或許是威脅,但更像是推動她們反思與前進的動力。您在書寫死亡或失去時,是否會串連它與記憶、愛、或命運之間的連動?您希望透過創作,為死亡這個主題帶來什麼樣的思考?
A:我過去常跟學生說,死亡絕不是故事的終結,而應該是故事的開始。而現在,我認為死亡總是故事的一部分,無論它出現在故事的開頭或結尾。死亡可能是生活和小說中最容易被誤解的因素之一:它是一種驅動力,一個普遍存在的主題,而且是最民主的元素──所有生物最終都需面對死亡。以我的經驗來看,那些害怕談論死亡、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否認死亡事實的人,往往也是生命中缺乏意義的人。
Q:《鵝之書》一開頭就提到法碧安已死,而艾妮絲不介意見到她的鬼魂。如果法碧安的鬼魂出現在搬去美國的艾妮絲家中,您覺得法碧安會說什麼?在故事的最後,艾妮絲字字珠璣地剖析她與法碧安的過往總總,如果您能和她對話,會想對她說什麼?
A:啊,我不會讓自己和艾妮絲對話。我認為作者在小說中應該完全隱沒。重要的是人物的感受和想法,而不是我個人的感受、想法和願望。
如果艾妮絲能見到法碧安的鬼魂,她可能會說:我們年輕的時候都錯了,但我並不介意。我們故事的大部分意義都來自於我們曾經犯過的錯誤。
Q:關於命定的情誼,也想請您聊聊與作家艾德蒙.懷特(Edmund White)的珍貴往來。兩位在疫情期間透過Skype成立讀書會(成員只有您們),在五年內一起讀了近120本的書,交換洞見與歡笑。您覺得這段友誼,或者他本人,在您書寫《鵝之書》時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A:我和Edmund的友誼並沒有真正體現在這本書裡,但我寫過其他一些故事,裡面的人物也叫Edmund,而且我也(經他同意)借用了他的童年經歷。我認為我們的友誼彌足珍貴,永恆不變。他過世後,我非常想念他。從前下午五點鐘我們會在網路上見面,現在五點鐘時我會聽布拉姆斯的間奏曲,因為那是他最喜歡的音樂。
Q:許多英語讀者喜愛您簡潔犀利的筆調,請問您用英語書寫時,有什麼樣的挑戰與意外收穫?您求學時攻讀的是生物學與免疫學,您覺得這對您的寫作風格是否有所影響?
A:最初的挑戰在於英語不是我的母語,我沒有像母語者那樣對這門語言有深入的了解和豐富的經驗。但我已經用英語寫作和生活了近三十年,這不再是問題了。使用英語的優勢在於,它迫使我仔細思考每一個字(並非所有以英語為母語的人都會這樣做,有時這是他們的損失。)我的科研生涯教會了我自律、謙遜,以及承認自己不懂的勇氣。在科學領域,你永遠無法說自己已經完全理解了某個問題,你只能說,經過研究和探索,你學到了一些東西,並且比以前了解得更多了。寫作也是如此:你永遠無法說自己完全了解筆下的人物,但寫完一部小說後,你會對他們有更深入的了解。
Q:您在緬懷好友艾德蒙.懷特的文章中,提到兩人交流過的書目,簡直是愛書人渴求探索的寶藏書單。可以請您也分享最近熱衷閱讀的書嗎?
A: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我閱讀範圍很廣,很多書都是偶然發現的。但我每年都會讀一遍《戰爭與和平》,也每年讀一遍《白鯨記》。我常讀莎士比亞的作品,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詩也常讀。最近我在讀艾倫.圖靈的傳記。
Q:《紐約時報》曾報導,您過著非常規律的生活,教書、游泳、寫作是您生活重心,請問您還繼續上鋼琴課嗎?讀《鵝之書》時,我腦中浮現的也是鋼琴的旋律。您寫作時聽音樂嗎?或是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寫作習慣可以和我們分享?
A:我還在上鋼琴課,每天至少練習一個小時。學鋼琴的好處在於,我起步比較晚,而且程度一般,這迫使我面對現實,學會接受並且享受自己無法精通的事物。我的寫作習慣:每次我寫故事或小說時,我的腦海中都會有一個故事、一部小說,或幾部故事或小說,我的作品將與它們對話。我的一些對話夥伴包括:威廉.崔佛(William Trevor)、伊莉莎白.包溫(Elizabeth Bowen)、狄更斯、托爾斯泰、納博科夫,有時候則是華萊士.史蒂文斯的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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