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坊／是我先看到你的！──讀《茱蒂絲．瓊斯與美國二十世紀》-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一本書會成功，除了作者寫得好以外，出版社的編輯往往是成功背後最重要的推手。從發現作者、看見作者的潛力；編輯修稿，根據作者的個性提供意見；到動用人脈，思考銷售策略等等，從書的誕生到上市，時時刻刻都需要編輯的付出。《茱蒂絲．瓊斯與美國二十世紀》（The Editor: How Publishing Legend Judith Jones Shaped Publishing in America），是記錄美國出版業的傳奇掌舵手茱蒂絲．瓊斯（Judith Jones）精采一生的好書。但這不只是本記載編輯工作的職人之書，更可從茱蒂絲的人生故事裡，看見了美國近百年來文化界的轉變。

茱蒂絲‧瓊斯與美國二十世紀：大膽、非傳統，塑造美國文化的傳奇編輯

比如，書中透露了出版業如何從努力做好書的手工業，變成一個只求把生意做大的事業。就如同茱蒂絲在信件裡的感嘆：「我很沮喪。這個是辛苦的產業，努力做好書，為書爭取應得的讀者，讓書留在架上，不讓書絕版。而在這把生意做大的時代，受害的逐漸變成那些著述紮實、主題邊緣的好書。」不得不說，寫這本書的作者莎拉・富蘭克林（Sara B. Franklin）是厲害的非虛構作家，她別出心裁的取材角度，讓我們看見了編輯的成就之時，也看見了他們面對時代變遷的無奈。

茱蒂絲的編輯生涯中有幾個亮點，合併起來，才決定了她在出版界的獨特地位。首先，是她從一堆退稿的文件裡，救起《安妮日記》（Anne Frank: The Diary of a Young Girl）的。但身為出版社的小社員，主編就算接受她極力推薦出版的意見，且後來也證明她慧眼識珠，但功勞卻完全沒有算在她身上。但茱蒂絲個性裡有一種堅若磐石的質地：她既能看出作者的價值，她也能珍惜自己的價值。帶著這種自信，她向新的出版社老闆提到她的選書經驗，因而有機會進入出名的克諾夫出版社工作。只可惜，身為公司裡極少數的女性職員，她的意見仍然常被忽視，即使慧眼識英雄，看見了《法式料理聖經》（Mastering the Art of French Cooking）的潛力，她還得借助其他男同事的聲音在公司會議上發言。最終，《法式料理聖經》一書的成功，仍未能替茱蒂絲在出版社裡建立穩定的位置，因為出版社仍普遍將食譜書認為是不入流的書籍。幸好，茱蒂絲後來又挖掘到文學家安．泰勒（Anne Tyler），安也不辜負期待寫出了幾本叫好叫座的小說，至此，茱蒂絲才真正在出版社站穩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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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式料理聖經

安．泰勒第一本小說《若黎明將至》（1964年）

出版社只是社會的縮影，五〇、六〇年代的戰後女性，在公司裡容易被認為是可有可無的存在，直到茱蒂絲開始有了支持自己、願意跟她合作的作家群，她的話才有音量。當時的女作家面臨的社會困境，並不比茱蒂絲少，比如雪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普拉絲在死後紅遍天下，但她作為詩人與小說家的那幾年，生活卻非常辛苦。她的才華不能護佑她一生大紅大紫，身為女性作家，她甚至只能為了家庭而擱置她的才華。她在不忠的婚姻裡極為痛苦，又在照顧小孩的種種瑣事操勞中，磨掉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同為詩人的先生，卻大可在外拈花惹草，建立文學人脈。

當時，身為普拉絲編輯的茱蒂絲在信件中，並無法辨識普拉絲正在經歷的困難。有著不孕體質的茱蒂絲甚至一度羨慕普拉絲能生兒育女，以為普拉絲過著她夢想的生活。茱蒂絲說服克諾夫出版社，成功出版了普拉絲的詩集《巨神像》（The Colossus and Other Poems），但普拉絲的小說《瓶中美人》（The Bell Jar），卻沒有得到茱蒂絲的青睞。書裡仔細討論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甚至也提供了茱蒂絲當時寫給普拉絲的意見：「你的年輕女主角在崩潰之前，她融合高傲和厭世的態度看似十分正常，但讀到她疾病的嚴重程度和自殺企圖時，身為讀者的我感到錯愕不已。我感覺你並沒有讓我們靠近到足以共感的程度。」其實，當我看到茱蒂絲如此直白且犀利的感想時，我是認同的，因為這正是我第一次讀《瓶中美人》的感覺。

The Colossus: & Other Poems

瓶中美人(50週年紀念版)

即使《瓶中美人》在美國現代文學史上是相當重要的作品，但讀起來卻像是個剛從文學院畢業的大學生不成熟的習作，充滿喃喃自語的沉溺感。在收到拒絕信之後不久，普拉絲自殺了。我們無法得知出版社拒絕出版是否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她的死卻讓作品價值水漲船高。身為編輯的茱蒂絲因此學到慘痛的教訓：她從此成為一個更能察言觀色，且能安撫作家性格的全能編輯。當她後來再遇到安．泰勒時，就能琢磨出能鼓勵她寫作、又不讓她感到煩躁的溝通方式，從此保住了泰勒的寫作生涯，也保住自己的編輯領地。

不過，普拉絲的不幸，也許是可以避免的。我很欣賞作者富蘭克林將茱莉亞・柴爾德（Julia Child）的《法式料理聖經》和普拉絲出版《巨神像》詩集兩個案例放在一起書寫的策略。前者後來成為家喻戶曉的飲食界巨星；後者自殺後，作品還被渣男先生拿來大撈一筆。兩人雖命運迥異，但兩人的編輯，卻都是茱蒂絲。

茱蒂絲的做法並沒有二異，她同樣在別人都還沒看見她們之前，就已經先看見了兩人的獨特發光之處。她善用自己原本的人脈，也厚著臉皮去建立新的人脈，到處請已經有聲望的飲食圈和詩人圈的人幫忙讀書、寫書評與寫推薦文。飲食圈裡，《紐約時報》飲食專欄作家克雷格・克萊柏恩（Craig Claiborne）寫出了有分量的推薦書評；人稱美國烹飪之父的詹姆斯・比爾德（James Beard）願意主辦社交派對，讓大量飲食界的人認識這本書。這份互助的氣氛，帶動了法國《法式料理聖經》的成功。

相對的，收到普拉絲《巨神像》詩集的詩人群體則一片噤聲，默不關心，已經出名的詩人沒有半點想要提攜後輩的意思，不然就是高高在上，完全看不起這小作家的詩作。詩人界的自私冷淡對照飲食界的熱心互助，幾乎決定了兩個新人作家的生死命運。詩人界要等到普拉絲死後，才開始願意大聲稱讚普拉絲的獨特之處。我想，這犀利的對比，也是《茱蒂絲．瓊斯與美國二十世紀》這本書最好看的地方──這不是歌功頌德的傳記，而是看透世間冷暖、務實精準的文化現象評析。

另外一個讓人嘆息的例子是關於黑人作家埃德娜・露易斯（Edna Lewis）的遭遇。身為黑人女性作家，露易斯在七〇年代出版《鄉村料理的滋味》（The Taste of Country Cooking）時，仍受到很多不平等的待遇。她的料理書其實非常有趣，收集關於故鄉裡從奴隸制度中重獲自由的黑人，用當地食材並搭配隨機應變的能力，做出如同爵士樂般充滿民族特色的菜餚食譜。茱蒂絲的視野是廣博深厚的，她看見了露易斯的潛力，並且鼓勵她：「這本書深植於傳統之中，你越暸解過去，就越能生動描寫歷史。盡你所能搜集越多資訊越好。我很開心聽到你因為土地的一切美好事物再次度過一段有意義的時光。」可惜的是，這明明是一本集合了許多珍貴回憶與身分認同的食譜書，但評論家卻有意識地故意不談那些「敏感身分」的議題，只評價食譜本身的好壞。

就連克諾夫出版社本身，也不願意花多宣傳資源，導致這本用心製作的書，一開始就印量不足。之後，露易斯也沒有因為成為作家而得到太多好處。她的名聲被利用，卻因為黑人身分而不斷被剝削。茱蒂絲在旁邊看著，一直忿忿不平，替作者寫信要公道，但露易斯始終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作者富蘭克林在2018年編輯過關於露易斯的專書，因此在寫這一段時，她提供了強而有力的歷史脈絡來佐證，批判因而更有強度。此外，除了硬派資料，作者又不時透露出柔軟的讚嘆與遺憾，對露易斯的際遇有著濃烈的情感共鳴，是書中相當精彩的段落。

The Taste of Country Cooking

Edna Lewis: At the Table with an American Original

富蘭克林編輯的埃德娜・露易斯專書

綜觀全書，茱蒂絲的事業、感情、家庭生活，以及她一生對料理美食的熱情都在精采流暢的文字裡穿梭交雜，彷彿在看一齣具有紐約城市感、又涵蓋美國文化變遷視角的精采連續劇。茱蒂絲總能比人先看到不凡的種子，再親手栽培了文化界的傳奇樹林。但與其說她獨特慧眼，不如說茱蒂絲是一個能看見「人性」的編輯，她至始至終，仍然保有人情溫度，善感且正義。在越來越功利的時代裡，看著她的種種故事，好像也是在緬懷過去時代裡，我們曾經有過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