唸出「moist」很色情嗎？（圖／pixta）
美國小說家喬治．桑德斯在宣傳《十二月十日》期間，選擇朗讀其中一則短篇〈逃離蜘蛛頭〉片段。他有位女性親戚想帶小孩去聽，桑德斯溫馨提醒她，他會提到一個Ｆ開頭的髒字。朗讀會後，親戚告訴他，讓她感冒的不是Ｆ字，而是M字。原來，moist（濕潤）這字害她反胃。後來，桑德斯巡迴到妹妹住的城市，去捧場的妹妹對M字也同樣反感。
十二月十日
在〈逃離蜘蛛頭〉（Netflix 改編電影《蜘蛛頭監獄》）的情慾藥物人體實驗裡，Ｍ字確實濕情畫意，敘事者以「每一種事物顯得濕潤、沁心」來抒發巫山雲雨後「臥擁」的唯美。中文裡比「濕潤」更重口味的詞彙可向 AV 界取經，在此我不想傷讀者的眼。同書的另一則短篇〈回家〉也用M字描寫空氣濕度，顯示他懂這字的雙重內涵。桑德斯從朗讀會獲得教訓後，會從此慎用M字嗎？或是他別有居心？
除了Ｍ字，最惹人厭的多半是濫用字，尤其是政商界的高頻字，例如 synergy（綜效）。這字可視各種文類分別譯為「協同」、「齊心」、「聯合作戰」，所以華語人士感受不到綜效齊飛之亂。但小說裡如果有人動不動講綜效，譯者最好跟著直翻，以顯示作者對這角色的人設，讓讀者嫌他煩，中譯如果往這人嘴裡塞一個「總 total」就更傳神了。這是沒待過貿易公司的人不會 get 的。
英文口語裡有更多刺耳的字。Literally 定義是「照字意」，換言之在強調：不是比喻，但這字的唸法有點學問，常被英語國家網紅用來取代被用爛的really。以很生動的英文背叛語為例：
He threw me under the bus.
他出賣我。
字面上是「他把我推進公車底下」──為了爭先上車而陷人於不義。若加 really，只能強調他「真的」出賣我。但如果 really 變 literally：
He literally threw me under the bus.
他把我推進公車底下，這可不是比喻的說法。
小說裡某角色誤用 literally，譯者或可把他的語氣譯得青春不拘小節，或視情況幫他加個年輕人通用語病。但作者誤用的話，譯者應視若無睹，這可不是比喻的說法喔。
常講 literally 的人也愛用 like。這字雖有「像」、「喜歡」的意思，但語助詞的用法再三出現會令人想掩耳落跑。另外，Regardless（不論）常被亂講成 Irregardless（不無論）。也有很多人討厭模稜兩可的 whatever，隨便啦，都可以，但我認為被嫌的不是 whatever 這字，而是說者的態度。
口頭禪 That being said 是「然而」的意思，比「但」正式，濫用會被人覺得裝模作樣，因為這是政壇和實境秀的愛用語。這兩類人也狂戀 at the end of the day 這款空洞語，字意是「到頭來」、「說穿了」，但其實只是沒話找話說，說穿了是高中生寫英文作文的概念。
同款的虛句是 It is what it is，意思「又能怎麼辦呢？」總之是無奈話，但連續重複多次會被人覺得言語乏味，最近似中文的「隨緣吧」。
在美國，有愈來愈多服務人員不再用「不客氣」對應顧客的感謝，現在都改用 No problem，我是怎麼聽都覺得有問題。我向人道謝，得到 Absolutely 的回應，也彷彿聽見對方回嘴：絕對應該謝我。
與其講 absolutely 失禮，倒不如來個 abso-f*cking-lutely 徹底失敬失格。大家知道，Ｆ字見不得大場面，但在髒字方面，Ｃ字（抗特）在美國已躍居最強禁忌語，能屌打Ｆ字，是網路屁孩精選詞彙。但在英國，哥兒們之間可用Ｃ字互相調侃，髒勁不如美語潑辣。
這些傷眼刺耳的詞彙如果被寫進小說，多半和人物設定有關，譯者不得不謹慎，但有些作品之所以惹人嫌，並非用到M字或Ｃ字，而是作者用了太多「ly副詞」。《哈利波特》系列作者JK羅琳就特別愛這種副詞，對話語氣常angrily, incredulously, calmly, unconcernedly, smilingly, tearfully, serenely, cheerfully。恐怖大師史蒂芬．金曾糗她「從未遇過一個她不喜歡的副詞」。譯者也該拷貝她的癖好嗎？中文東一個「地」、西一個「地」，也很礙眼。如果中譯本讀者看遍了哈利波特全集，卻不曾感受「地地不休」，那麼讀者是不是該謝謝譯者？
20年前，初進文學翻譯界的我也曾因誤踩地雷字而被「拍銃」（打槍）—編輯叫我不要再寫「吸睛」了。對於新詞彙，我都先等大報用了一陣子，普及化後我才跟進。我見她下禁令，一時不解，立馬上網輸入「吸睛」一看，赫見同音的另一種寫法，嚇得小譯者眼睛痙攣，好幾年不敢再用。
Circle back（「回到」，也是政商濫用動詞）桑德斯的M字。頭髮未乾可用 damp 替代，淚眼可用 teary。然而，想讚美蛋糕口感鬆軟而不乾， 最適用的唯獨 moist。〈逃離蜘蛛頭〉於2010年發表，之後桑德斯並不避諱再寫M字，《林肯在中陰》裡出現三次，散文集《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Swim in a Pond in the Rain）出現兩次，《勸誘之邦》和最新作品《解放日》（Liberation Day，暫譯）各一次，全在形容頭髮、眼睛、草地，可見桑德斯不是自我電檢制作家，但他的M字有無性暗示、會不會讓讀者不舒服，我請華語圈人士慧眼獨立評斷看看，也請各位精挑這篇文章有哪些字會遭出征笑死。
林肯在中陰
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精讀俄羅斯四大文豪短經典。一堂為閱讀、寫作與人生解惑的大師課
勸誘之邦
喬治．桑德思最新作品《解放日》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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