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作家謝裕民的長篇小說《我的游離性遺忘》最後一節最後半句話是:「整個人⋯⋯沒有『你』或『他』,我就是我,沒有分身」,灰暗的環境世界頓時明亮起來。全書最後一節是第118節,那是敘說者的天使數字。讀者於是恍然大悟,原來一開始即分「我」、「你」、「他」的敘說者,不僅僅是小說的多重觀點敘事形式,或小說家所安排的人設,以不同人稱發聲、說故事,而是分裂的主體——敘說者主體的分裂。
這本小說由118節長短不一的敘事片斷構成十四個篇章,敘說者分為「我你他」三聲部進行,另在十四個篇章敘事文本之間穿插一篇演講預習與九個訪談文本(包括一篇存目的「未完成的訪問」),形成一個現在與過去相互滲透的記憶敘事文本。敘說者的現在、過去與左翼受訪者的現在、過去交錯轉折,彰顯了小說與文學研究、記憶與歷史之間的游離關係。敘說者撰有一本讀者僅看到題目與附錄訪問的碩士論文《膠林之子:馬來亞左翼文學研究》,故有這些受訪者筆記。
這個左翼文學的研究方向,是小說中敘說者的指導老師霍大衛教授所建議的。老師是個對東南亞深感興趣的英國現代中國文學學者,以左派自居,1974年前來新加坡,任教某大學中文系。那年霍大衛三十三歲,旅居新加坡二十年後帶著十七歲的女兒返回英國劍橋任教,再十多年後已是六十九歲的樂齡人士,一家三口重返南洋度假。三十二歲的女兒像返鄉的鮭魚,在遊新加坡河時突然跳入水裏,伴遊的敘說者只好立即跳下救美⋯⋯
英國老師重返新加坡的時間,銜接了小說敘說者的「現在」,成為小說開端場景的敘事時間,然後兵分「我你他」三路,敘述現在,回憶、挖掘過去,讓過去與現在糾纏,以顯示記憶與歷史的矛盾。記憶來自受訪者回憶他們在狂飆時代涉入學運或社會運動的遭遇,也來自敘說者的左二代自述。
敘說者的「四十年家國」殘存記憶始於一九六〇年代。八個(不算存目者)訪談文本講述的是一九五〇年代以來發生的事。這些記憶文本屬於不被寫進官方版本史書的人民記憶或文化記憶。這段期間,正是新加坡獨立建國、計劃發展、快速成長的光輝歲月,社會從「快樂世界」進入「繁華世界」,這個新加坡史是線性、連續、同質的「勝利者歷史」。謝裕民寫的是這段期間被剪翼的左翼分子的集體記憶。六十年後,國家還是沒有轉型正義,創傷者只有在文學裏以破碎的文字章節發聲。說《我的游離性遺忘》是謝裕民的《剪翼史》大概也不為過。
《我的游離性遺忘》是一本創傷與記憶之書。書名的「游離性遺忘」來自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所造成的失憶。小說中的創傷是個人的,也是集體創傷。敘說者講的是自己的故事,他身為「陽痿的左二代」,有個縮陽的失蹤父親。誠如記憶研究學者如孔諾登(Paul James Connerton)所認為,身體是記憶的載體。從這個觀點來看,陽痿或縮陽的身體顯然是創傷的象徵,創傷來自總是在那裏張牙舞爪的歷史這頭大海怪。歷史暴力在創傷者身心留下難以撫平的疤痕。
於是創傷者的記憶只能是分裂的、斷裂的、游離的。多年以後,敘說者面對學院體制的告訴、調查、審判之際,向重返亞太歷史現場的英國老師訴說自己的遭遇,等待被馴服、教訓或平反。小說即在這段宛如時間縫隙的空檔展開,敘說者以分身斷斷續續回憶三歲以來的生命經驗,父親缺席之後的艱難人生,以及捕捉並非同質的左翼史。
《我的游離性遺忘》也是一個父親失蹤、逃走或缺席的「家變」故事。父親缺席,兄弟二人由母親含辛茹苦養育長大,幸好有「小舅」(以及英國老師)扮演父輩角色。然而失蹤的父親始終沒有出現,直到某個星期天,母親在一家人吃早餐時突然說父親死了,死在外地了。不過,「我」在敘述晚年失智的母親時,明瞭母親始終在等待父親歸來。
儘管謝裕民在小說中借英國老師之口說,「馬共的故事最終需要馬共成員書寫」,他還是以「個別人」身分寫了一本「馬共小說」。《我的游離性遺忘》裏的父親失蹤,流亡或逃走,因為他是馬共。馬來亞共產黨人在新加坡與馬來西亞官方歷史「失蹤」,乃因為馬共被英殖民政府、自治與獨立的新加坡以及馬來西亞政府視為叛亂分子、恐怖分子、武裝地下組織,涉嫌威脅政府與國家存亡,必須緝捕、勦滅,拭除他們的歷史。而「左二代」的敘說者北上勿洞,航向澳洲,既是為了「尋找失蹤的馬共父親」,也是尋找失落的歷史線索,讓自己跟那段父親沒有出場的歷史記憶有所連結。
然而「馬共」並不等於那個時代所有的左翼。謝裕民在小說中套進許多文本,穿插在118則「我你他」敘說的事件之間,所穿插的演講預習是英國老師對新加坡的印象與諍言,八個訪談則是八位廣義的南洋「魯迅子弟」(複數的 LU XUN)的記憶文本,自成一個「戲中戲」的敘事系統。如前所述,這些故事來自敘說者的碩士論文書末附錄,皆小說家言也。這是《我的游離性遺忘》值得注意的小說形式。
《我的游離性遺忘》中這些折翼的左翼分子,是一群受到白色恐怖迫害的「受侮辱與受損害的人」,他們不一定是馬共或馬共外圍分子。在二戰結束後反殖獨立建國、東西冷戰對峙、國共內戰的時代洪流中,有人是弄潮兒,有人是衝浪者,有人則是無辜被浪花波及。這些敘事,以及敘說者、他的失蹤父親及其出走北方森林的同志的故事,可以說是小說家謝裕民「想我南洋魯迅子弟們」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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